清晨如此安静，静得能听见枯木枝头挂住晨曦的声音。
荆正天一夜没睡，他心里很乱，想着无上天尊至高大帝举世无双的惊人修为，只觉得在凝视一个无底的深渊，深得可怕，黑得吓人，仿佛要把他整个吸进去再完全湮灭一般。
他不敢深想，倘若无上天尊至高大帝真的超脱世界永世为尊，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他只是感受到，一股无力感冲透他的身体，莫大的悲哀由心而生。
他手中捧着那本《气定神闲》，只看了小半章，他的心思就已经不知飞向何处静不下去了。
“一夜没睡？”明灭无定问。
荆正天抬头，看见明灭无定站在他身旁，还是穿着那一身黑色的斗篷，她早已重新把兜帽拉下，兜帽的阴影中，淡紫色的眼眸依旧显得相当瑰丽。
“没睡。”
“以后晚上一定要睡，功法你自己找时间练，这个我不管，但是晚上睡觉的时间一定不能少，觉都不睡修什么仙呀。”明灭无定说。
“这，这和我听到的不一样呀，我家从小就教育我，做什么事都要刻苦，人要能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家里面还经常跟我讲凿壁偷光的故事，说一个孩子家里没有钱，每到夜里就凿开墙壁偷邻居家的光来读书……”
“小小年纪就会偷光，长大了能偷什么我都不敢想。”明灭无定打着哈欠说。
“嗯？”荆正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人如果能吃苦，那么他就能吃很多很多苦，吃苦和成功之间并不是划等号的，诚然有些事情确实需要耐着寂寞十年百年如一日一直做下去，但是也有很多人苦了一辈子，到最后也没成个人上人。”明灭无定看向远处的村庄：“具体情况是要具体分析的。”
荆正天顺着明灭无定的目光看去，顿时心里一紧，好像确实是这样的，王婆婆吃了一辈子苦，死了才能得顿好的，村长一直在对他们这些晚辈们说“他吃过的苦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但是他们确实没见村长吃过什么苦，村长之所以是村长，是因为村长的父亲是村长，而村长家又顿顿大鱼大肉好酒好菜……
“你熬夜耗光精力把这本《气定神闲》看完了，不是本事，你也修不出来，如果你能不熬夜，跟着我不停做事，能把事做好，还能把书看完，那才叫本事，你才有可能真正修得出来。”明灭无定掀开兜帽，张望着远方。
“弟子受教了。”荆正天把书收进怀里，也跟着张望远方。
起风了，惨白的天云下狂风乍起，满地的尘土被卷起千丈，简直就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尘暴，连天空也要吞没。但是尘暴究竟只是尘暴，天云依旧惨白地高悬在天上，和泛黄的尘暴切割得分明。
“就是那个了，来者是东天王麾下，浮石江集团二管事的，原名叫做江垣左，你要叫他江垣仙人，你上前去拦住尘暴，就说明灭无定仙尊请见，他这次来一定是来见我的，肯定会给你个面子，你就站在那座山头上对着尘暴喊两句。”明灭无定指了指昨天夜里被她劈开的山头。
“师父您为什么不自己去？您自己去的话，不是会显得更有诚意吗？”荆正天挽起袖子，准备好了上坡，但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从仙职级别来看，我是仙尊，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仙人，我的级别高于他，但是从对你们村子管理的这件事来看，他反倒是我的上级。况且我昨天晚上还亲手劈了他一座小山头，他手下的土木天师、打灰仙尊肯定早就把情况上报了，人家本来事情就多，这给人家添事，万一人家正在气头上呢，派你过去就是先探探口风的。”明灭无定推了荆正天后背一把。
“合着就是推我去当炮灰的么……”荆正天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小声嘀咕，文字只在喉咙眼里转了个圈，又赶紧咽回肚子里。
“我没让你祭天，还收你为徒，当然是要你付出点代价的。”明灭无定说：“你就多感恩点吧。”
好吧，看来有些自言自语还是不能说出口的，天师可听得到。
“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劈山呢？既然知道这件事会惹人家江垣仙人生气……”荆正天抓住一棵枯树的树枝，开始攀爬起来，既然再怎么小声嘀咕天师都能听到他的话语，他干脆直接问出来了。
“为师我长那么可爱，任性点怎么了？”明灭无定双手叉腰。
荆正天一脸懵地往山坡顶上攀爬。后来荆正天才知道，其实师父劈山，不是因为任性，而是在向东天诸仙发出的信号。毕竟师父到底还是南天王的人，她在东天王的土地上做任何事都是被严密监控起来的，劈山这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早就上报到东天王面前，被东天王知道得一清二楚。
后来他也才知道，有头有脸的人物绝对不能第一个出场，一定要有下属上前打点，把场面撑起来，这样双方才有面子，工作才好开展。
荆正天上到山头，看到山另一面是白骨蔽原的荒野，道路上，是三三两两逃荒的行人，看起来他们是隔壁村的。隔壁村靠着存粮撑过了去年，到了今年也终于还是有人撑不住了，这些行人大概是要举家去到附近的乌炎城跪地磕头讨点口粮吧。
而这座山头就像一个屏障一样，奇迹般地把很多东西都挡在了村子外面，现在山头被劈开了，估计会有很多东西涌进这座尚有存粮的村庄。
但是来不及做过多的思考，荆正天看到远处有一排影子正在沙暴中极速滑行，就快要逼近这座山头了。
荆正天不敢怠慢，抬头高喊：“江垣仙人且慢停住，这边明灭无定仙尊请见！”
荆正天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否得体，正在山头战战兢兢地站这，眼见着尘暴越来越近，已经把山下的行人吞没，就快要把他自己也吞没。他突然没有来由地想到昨天晚上看的《气定神闲》小半章的内容。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就当自己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次呼吸，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他的脑子里瞬间就想好了自己的死法，无非就是肺里被尘土填满，身体被尘土掩埋，死的有点痛苦，但是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再度睁开眼睛，突然之间也释然了。
然而他所预想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漫天的尘暴顷刻之间渐渐止息，六个黑甲黑袍拿着各式长短兵器的神仙从天坠地，撞得山头打颤。
这几位仙人不像荆正天想象的中那样有仙风道骨，反倒是凶神恶煞的煞气很重，他们腰间都挂着一个骷髅似的面具，和荆正天在梦中见到的很像，但不太一样。
“你说明灭无定仙尊在此请见，请问，您是哪位？”走在最前面的仙人拍了拍荆正天的肩膀，随后低声问道。
荆正天立刻躬身行礼：“我是明灭无定仙尊的徒弟，我叫荆正天。”
“可有编制？”仙人问。
“才刚拜入师门，大概尚且没有编制。”荆正天回答。
“我知道了，你请带路吧。”仙人抽开了搭在荆正天肩膀上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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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依旧是那个乱葬岗，但是被明灭无定装饰得小有情调，一块高度宽度都恰到好处充当一张桌子的石头被放在了最好的位置上，桌子两边是两块充当椅子的小石头。明灭无定坐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在一只玉瓷小杯中斟满酒水，双手捧着，递到了江垣仙人面前。
“不想江垣仙人今日前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明灭无定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敬东天，敬东天诸仙，敬东天王，敬中央天庭，敬无上天尊至高大帝！”
明灭无定端起就被，将杯中白水一饮而尽。
江垣仙人倒是没喝，只是把玩着杯子，面色凝重地说：“我们都在为东天工作，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您劈山是小事，但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镇东天尊一周之后要下凡巡游，我们不是说好了一周之后再下雨，让镇东天尊看到这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幸福人间吗？您又不是不知道，镇东天尊心善，最见不得人间疾苦了。”
明灭无定摇摇头：“我哪知道会有人正好在那天那时分秒不差地死去。我本意要去地府，但是你们东天就是不发批文，非要我帮你们做些差事，若我能去去地府打点，管叫那老奶晚一时一刻再死。降雨符纸是中央天庭批的，我收了人命，必须降雨，否则中央天庭追查下来，谁能担待得起？”
“等于你是说，这全怪我们东天诸仙咯？”江垣仙人把玉瓷酒杯拍在石桌上，拍了个粉碎：“林霜降，你已经不是仙尊了！”
“没有这个意思。”明灭无定从斗篷中掏出一叠银晃晃烦着金属色泽的票子，塞到江垣仙人的怀里。
江垣仙人激烈地反抗起来，最后终于不敌明灭无定，很狼狈地让这叠票子进到了口袋里。
“这是村子里这几天的香火，不成敬意。”明灭无定嘻笑着说。
荆正天站在一旁看得分明，原来凡人们供奉的香火，会在修者手里幻化成一叠又一叠这样的银色票子。那么之前明灭无定手里的那枚钱币，一定就是人命了。
“降雨事小，但是这香火怎么办呢？你把这山劈了，不管是灾民，疫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可就要进到村里去了，死多少人，我不在乎，你得把香火给我缴齐了，不然我也没办法和上面交代，你要的去地府的批文，东天也不可能给你批下来。”江垣仙人一把拂开碎渣。
“那这，到底死了多少人呀？”明灭无定问。
“根据东天星数天尊统计，经此大旱，东天的土地上，总共死了二十四人。”江垣仙人说。
荆正天眼角抽搐，但是他很快压制住了，他扫视一下周围，还好没有谁发现他这个小动作。
“但是这片土地，死了那么多人，哪里还有什么香火可以榨呢？纵观方圆百里，也就只有这座村庄还有点生息，但是也快到此为止了。”明灭无定翘起二郎腿看向远方的村庄：“降雨符纸我也只有这么一张，这一场雨还只能覆盖一座村庄，甚至下不到隔壁的村庄，我又能做什么呢？”
“按照中央天庭的批文，你是拿到了三张符纸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你得把香火缴齐了。”江垣仙人说：“镇东天尊那边我会去打点的。”
“我倒是有办法，就是直接把旱鬼干掉。”明灭无定轻声说。
“随便你。”
“但是得有东天的批文。”
“没问题。”江垣仙人也没多想。
“好。”明灭无定站起身来，朝着荆正天招了招手：“徒儿，我们走吧，去杀旱鬼了。”
“杀旱鬼？”荆正天一脸疑问。
“对，旱鬼，因为旱鬼的存在，东天的土地旱了去年整整一年，只要把旱鬼干掉，自然就会有雨水降下了。”明灭无定解释。
荆正天刚想问师父，不是说世间一切雨水都被无上天尊至高大帝完全把控吗，怎么会有旱鬼这种东西，能够操控人间降雨呢。但是荆正天看懂了师父叫他不要多问的眼神。
———
荆正天和明灭无定一路坐着马车到了乌炎城。乌炎城是附近最大的城池，仿佛一座世外桃源一般，似乎永远也不会受到旱灾的侵害。不过也很正常，当地官府下令优先保证乌炎城的粮食和用水，一切尚且有水的水源优先往乌炎城引，一切官仓的粮食优先供给乌炎城。
一路上荆正天都紧闭着车帘，不敢往外看，因为刚才他只是往外看了一眼，就看到开裂的土地上满是白骨秃鹫，然后一个枯瘦如柴的人，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的脚在啃，脚趾被啃得乌黑稀烂，却流不出一滴血。
“师父，那个江垣仙人，明明是管理东天土地的仙人，他为什么不管人间疾苦，不拯救世人，反而，”荆正天停顿了一下：“反而还要横征香火？”
明灭无定不做回答。
“师父，那座小山被劈了之后，村庄会怎么样？会有很多灾民涌入村庄吗？”荆正天想起来之前饥民涌入村庄，被他们打跑的场景，那些饥民很可怜，个个骨瘦如柴，有些就吊着一口气，有些就是来送死，来被他们打死的，但是更多的凶狠无比，像是没有理智的野兽……
明灭无定沉默不语。
“师父，我在山头上看到的，被江垣仙人的尘暴卷死的人就不止二十四个，这满路上都是死人枯骨，乌炎城边上饿殍者更是数不胜数，为什么，他们会说东天土地上因旱只死了二十四个人？”
明灭无定终于说话了：“我们到了，旱鬼的巢穴。”
荆正天掀开门帘，才发觉自己已经身处乌炎城中了，马车停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门前，门上牌匾赫然用烫金的字体写着“繁荣府”三个大字。
荆正天跟着明灭无定跳下马车。
明灭无定敲了敲门，很快门上的小窗就被人打开了，探出窗口的竟是一张肿胀成紫色的脸，脸上多处部位紧密缝合，才没让整张脸彻底崩坏，脸上眼球突出布满血丝，只有白眼球没有黑眼仁。
开门的那个人刚张开被丝线缝住只能轻微开合的嘴，问来者是哪位，他的脸就被黑剑穿了个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