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无定从那张脸上拔出黑剑，向斜下方用力一振，甩出一线乌黑腥臭的血。
荆正天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到繁荣府前，因为繁荣府边上就是官府衙门，他时常有事没事留在官府门前坐着，一旦有人从官府里出来，也不管那个人是在官府上班的小吏还是来官府办事的平民百姓，他都一律拦住，然后问上一句有没有开仓放粮的消息。
现在官府门前也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人靠着墙，或坐或卧着，举头望着炎炎烈日，低头看着来来往往的马车行人，等着官府开仓放粮的那一天。或许等一下官府里的官员就会走出来，敲锣打鼓大声宣告终于要开仓放粮了，或许再等整整一年也不会有任何消息。
荆正天在官府门前坐着的时候，就经常看着繁荣府镶金饰银的大门在发呆，想着到底什么样的富贵人家才能住进这么大的院子里。他看着从高墙中探出头来的一枝红杏，看着高墙遮不住的刷红饰金的轩榭屋顶，听着一墙之隔的潺潺流水声，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整个白天。
他没想到所谓旱鬼，竟然就住在这里面。
荆正天往前迈了一步，只觉得脚下踩到的东西有点软，他低头一看，是一个枯瘦的男子横躺在街头，已经断气多时了。惊得荆正天忙退后几步，差点没跳起来。
“哥哥姐姐，你们是去杀旱鬼的么？”尸体旁边，一个年纪尚小的男孩眨着没有光彩的眼睛，虚弱地问着。
“你怎么知道这里住着旱鬼？”明灭无定来了兴趣，蹲下来问道。
“这世间到处都燥热无比，就连官府里也不是人待的，官府里的青天大老爷已经好几天没有上朝了，估计正在城外的山庄里悠闲避暑吧。唯独这繁荣府，里面清爽凉快，悠风阵阵，而且我和老爹在这里坐了好几天了，我见过里面的人出行，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男孩把膝盖上的父亲轻轻放在地上。
“如果你们要去杀旱鬼，就带我一个。”男孩挣扎着站起来。
“你？”明灭无定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不够格，你没有力量。”
男孩也笑了起来，笑得冷酷而又骄傲：“我要是有力量，我将杀尽天下一切邪祟，斩尽一切邪魔。”男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格外清楚。
“哈哈哈哈，好呀，告诉我你的名字，我给你力量。”明灭无定也站起来，笑得狂妄。
“我叫陈风。”男孩很自豪地说。
明灭无定掏出五本书，正是之前荆正天没有选择的那五本书，《法宝运用初解》、《长夜剑歌》、《灭龙重铳》、《织法鳞甲》和《微光缠绕》。
正当荆正天也在好奇男孩到底会选什么的时候，男孩说了一句：“给我书也没用，我又不认识字。”
“那我可不管，你找人念给你听也好，自己一点一点苦学也罢，那是你的事，这几本书对凡人来说都是绝世的功法，能选到哪本，能修炼到什么地步，都是你的造化。”明灭无定微笑着。
“我知道了，我选这一本，我认得这个“剑”字。”陈风拿起那本《长夜剑歌》，抱在怀里。
荆正天心里感叹，那是他之前要选择的一本，剑客很帅的好吧，在很多说书先生的故事里，用剑的主角占了绝大多数，其次是用长枪的，至于铳，那是很多人都看不上的只有懦夫才会使用的武器。
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单刀入枪，十入九死，单剑破铳，十破九稳！
“请问阁下尊姓大名？”陈风双手抱拳，毕恭毕敬地问。
“我是沛国剑仙，复姓皇甫，名华。”明灭无定说着，看了看身边的荆正天：“至于这位，只是我的一位随从罢了，不足挂齿。”
陈风深深鞠了个躬，抱着那本《长夜剑歌》离开了，像是一头饥饿的幼狼，独自走向了充满雄心壮志的未来。
“师父，您这是在做什么？难道这是一根好苗子吗？”荆正天看着陈风走远了，才转过身来问。荆正天其实也注意到了那个孩子眼睛里有一团火，因为生命的衰微而变得十分微弱，却依旧燃烧着，烧得荆正天只觉得寒芒在背，冷得彻骨。但是荆正天搞不懂，明明是根好苗子，为什么不直接收入门下呢。
“你也看到了那团火对吧，倘若放任不管，谁知道能烧成什么样呢，不如给那么一丝希望，给他一本功法，把他的道路做成神仙们能够掌控道途，让他因为种种自己的原因，比如没有仙人为他引路，没有办法实践无法彻底参透那本《长夜剑歌》，而最终燃尽自己那团火。”明灭无定轻松地说：“况且他说了，他要斩尽世间一切邪祟，我告诉了他我是剑仙，还给了他一本功法，倘若他以后真要斩邪祟了，也不会斩到我等仙人头上。”
荆正天听得四肢冰凉，比男孩眼睛里的那团火，还要寒上不知道多少倍。他常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在仙人眼里，一切皆是缘，他没有想到，缘这种东西，有时竟然是这样。荆正天看了看自己的这本《气定神闲》，想到这本功法也是由师父编写的，等到自己真的学成，那么自己的一切出招，是不是都会被师父预判呢。
明灭无定从斗篷里不知道怎么抽出的一杆木制铳身钢制铳管的火铳，拋到荆正天手里：“等会进入繁荣府，肯定会有无数小妖挡路，你放手厮杀即可，他们不受仙法保护，唯独一点，你切不可对着旱鬼开火。”
“可是为什么会是火铳呀。”荆正天有些嫌弃。
“火铳好用呀，你看不起火铳么？”明灭无定也抽出一把火铳握在手里。
“可是师父您不是剑修吗？”
“我们明灭门的剑法讲究心中有剑，一切都可是剑。火铳你应该会用的吧，铳托抵住肩膀，瞄具从这里瞄到这里，再从这里瞄准到目标，三点一线，拉栓，压入子弹，扣动扳机，懂么？”明灭无定手把手地演示。
“小说上见过，也常听说书先生讲过，应该是懂的。”荆正天点点头。
“切记铳口不能对着人，也不能对着旱鬼。我只给你十发子弹，这些都是用香火买的，瞄准点再打，打完就上刺刀。”明灭无定再次叮嘱。
“知道了。”
“那么踹门吧。”
———
荆正天全身肌肉紧绷，气沉丹田，用力踹在繁荣府的大门上，只觉得门后插栓似乎松动了，再踹一脚，插栓断裂了，却仍旧有木筋连着，再踹第三脚，大门轰然洞开！
一瞬间，荆正天只看到一阵铁青色的刀光，带着咆哮的气流对着他的面门全力斩落。
荆正天眼前飞过一个黑色的剑影，剑影全力格挡住向下斩落的战刀，剑刃相格几乎要溅出了火花。
这时荆正天才看清楚，挥刀的正是刚才明灭无定一剑洞穿面门的臃肿小妖。
明灭无定一步跨进门内，举铳，把铳口塞进了小妖咆哮的嘴里，扣动扳机。
只听一身火药的暴鸣，小妖的脑袋被轰了个粉碎，浓黑的血液混杂着脑浆与碎骨，不均匀地泼洒在了小妖身后洁白的墙壁上。而那个小妖的脖子上，只剩下了一个下巴，晃晃悠悠地挂着。
随后小妖轰然倒地，溅出一大滩脓水。
黑剑在明灭无定身后划了个弯月般的半圆，蓦然分裂成三柄。荆正天注意到，明灭无定头发上的剑形发卡，只剩下了一枚，黑剑已经解开了两层封印，目前拥有劈裂小山的能量。
荆正天浑身战栗，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说书先生故事里主角单剑破铳的英勇事迹，什么一记剑舞把子弹弹回，让子弹反射杀射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做到吧！
明灭无定用脚关上繁荣府大门，架着铳往前走。
荆正天跟在后面，转过一道弯，是一个狭长的走廊，走廊外面是一个秀美的庭院，修有假山假潭，潭水从高到低流过堆叠的怪石形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小瀑布，周围竹树繁茂，有亭台置于竹边，正好供有雅兴的人抚琴一曲，有榭置于池上，池中荷花在微风中摇曳，正好供有闲情的人小酌一杯。
假潭的尽头是一座美轮美奂的阁楼，再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厅堂。
这里确实比外面任何地方都要凉快，就连悬在天空中的烈日，在这里也只是让人感到惬意的午后暖阳，使人很难想象这里竟然是旱鬼的巢穴。在荆正天的想象中，旱鬼的巢穴应该比任何地方都要炎热，只有住在火山里面似乎才能满足旱鬼对热的喜好。
但是他没有心情欣赏庭院的美景，就在他们进入庭院的一瞬间，数只小妖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扑杀过来，几乎没有死角。荆正天手中的火铳一次只能装填一发子弹，他根本没办法一次性解决那么多的敌人。
不说解决那么多敌人了，他现在连怎么举铳瞄准，怎么射击都忘了。
他下意识地一连退后好几步，几乎快要摔倒在地，才堪堪躲过一记刀斩，那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斩下的，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已经没了。
黑剑在空中劈出华丽的剑花，奔涌的剑气在空气中激荡，明灭无定在黑剑的掩护下，熟练地瞄准，扣动扳机，拉栓，装填子弹，瞄准，扣动扳机，以此往复，数个小妖被挨个点名，一时间，浓稠的黑色血液流满了整个走廊，一直流到旁边清澈的水潭里。
荆正天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气血直充进脑门，他突然不害怕了，举起火铳，瞄准了远方一个正在挽弓搭箭的小妖，他扣动扳机，看见远方小妖的脑袋应声炸裂。
荆正天低头摸索着放在口袋里的子弹，忽然看到一个被黑剑斩得只剩下上半身的小妖竟爬到了他的脚边，凭空跃起，大鹰一般举刀扑落。
荆正天惊得闭眼。
黑剑一记凌厉的向上斩击，把原本只剩下半截的小妖从下到上再削去了半截，一半挂在了走廊的横梁上，另一半脸朝下落到了荆正天脚上，体液溅得荆正天满裤子都是。
荆正天睁眼，把那半截身子踢出去，捂着胃干呕吐。
再看向师父，娇小的身影在小妖的扑杀中辗转腾挪，每一次扣动扳机都会有一个小妖被崩碎脑袋，黑剑每一次挥舞都会有一个小妖被切碎身体。而师父，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留给荆正天。
———
荆正天越是战斗，越是适应了这种节奏，就像师父所说，他放手厮杀便是。子弹打完，他和师父也前进到了厅堂边上。
荆正天只是很疑惑，师父明明已经解开了黑剑两层的封印，为什么不用昨天晚上的那一剑，一剑把整个庭院荡平呢？
明灭无定推开门，无数晶莹剔透的钱币滚落脚边，厅堂里面的钱币已经堆得像是小山一样高了。
荆正天又一次感觉到了瞳孔在地震。
“是谁呀，大白天地扰人清梦，还斩我那么多小妖。”只听着一个深沉如洪钟的声音响起，所有小妖瞬间没了动作，有的退到一边，有的直接沉入了潭底。
荆正天喘着粗气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子从钱币堆上慵懒地坐起，即便离得很远，荆正天也能看出那是一个称得上是俊美的男子，身材挺拔，一头黑发被束得整齐，穿着一身纯白的长衣，颇有些仙风道骨，不像是旱鬼，倒像是他想象中仙人应该有的样子。
“我乃明灭无定仙尊，奉中央天庭的命令特来解决东天土地上的旱灾，你这为害一方的旱鬼了，快快束手就擒吧。”明灭无定示意荆正天留在门外，自己踏进厅堂内部，关上了门。
“我为害一方与你何干？你为何多管闲事？我一鬼在此收人性命，管他天仙地仙，都管不了我！”
随后厅堂里面传来了激烈的打斗声，各种兵器碰撞，只是唯独没有听见火铳开火的声音。
旁边的刚才被荆正天崩掉一只手的小妖捧上一杯热茶，毕恭毕敬地递到了荆正天手里。
荆正天把茶放在鼻尖闻了闻，确是上好的茶叶，在他父母为了村子死去的那一天，村长就是用的这种茶叶来招待他，那天村长还一直强调，这茶叶是从京城来的，特别名贵，只有王公贵族才能喝的起的那种，村长家也只有那么一两撮，用来招待他，够给他荆正天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