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彩明持刀冲锋,泼妇骂街般的咆哮响彻四野,但在荆正天听起来,却是震慑天地的战吼。
荆正天身边有个半大小男孩站了起来,提起旁边用作拐杖的木棍,荆正天赶忙按住那个孩子,但是他发现其实好像根本犯不着他出手。
不少饥民都站了起来,只是远远地看着,用没有神采的眼睛,干巴巴看着。
荆正天突然明白了,可能冲击粮仓大门这种事,先前也有人做过,但是他们失败了,现在这些饥民大抵都看过了那些人的下场,在钟彩明打出战果之前,饥民们大概是不会出手的。
在沉重的现实面前,人们早就没有英雄梦了,能做英雄梦的都是距离死亡尚且很远的,他们这些每天和死亡擦肩,睡过今晚就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起来的,早就不知道什么是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荆正天心里五味杂陈。
镇守粮仓的士兵提上长棍紧急列阵,最前排的士兵就地蹲下,棍尾杵在地上,棍身向前倾斜,后排的士兵把木棍搭在前排士兵的肩膀上,长棍如长枪一般架起,这些长棍都被削尖了头,可以勉强当一杆木制的长枪使用。
看起来,镇守粮仓的士兵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不仅和饥饿的流民们战斗过,也和有组织的盗匪战斗过,这密集的枪阵,足以让大部分的盗匪望而却步,也足以杀死绝大部分没有经历过阵战的散兵流寇。
还没等朝廷命官留下的二十精锐士兵反应过来,钟彩明就已经跨步前突,横挥出一记拖拽着火焰光尾的横刀烈斩,刀身达到了肉眼看不见的高速,能够被肉眼捕捉的,只有一抹焰色的流光!
这是破阵之刀,只攻不守,不遗余力地全力进攻,突入阵中缝隙,力求一击破阵!
荆正天想起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名将李业收下有一队久负盛名的陷阵营,陷阵就是破阵的意思,他们全员手持一米有七的苗刀,平常在阵线边缘游走,静待军令,一旦军令下达,他们就会舍身突入敌阵,使用苗刀挥舞成圆,然后一击破阵。
先前和钟彩明交手的时候,荆正天太过在意那个被称作破月沉锋的领域了,不曾注意钟彩明的刀术,他一直觉得钟彩明能赢他,全靠破月沉锋的加持,现在他才知道,就算没有破月沉锋,他也没有一丝一毫胜过钟彩明的机会。
他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双刀盗匪的挥刀,那个让他羡慕不已的烈刀斩击,竟然和钟彩明的破阵之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除了武器不同和挥刀的人不同,挥出的根本就是同一刀。
枪阵太密,即便是钟彩明也找不到能够闪身入阵的空隙,刀光闪过,数根木棍被一刀斩断,现在枪阵中有空隙了。
士兵们还没反应过来。
钟彩明挥出斩击之后并没有像双刀盗匪那样失去平衡栽倒在地,而是足尖轻点地面,旋身一周完全突入枪阵,挥出第二刀同样烈的斩击,这一斩,鲜血泼洒天空,几个士兵中刀,身体后仰,压到了身后架枪的士兵。
这些看守粮仓的士兵毕竟不是正规军,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也没有见过大场面,平常也就打点饥民流寇,那些乌合之众看到了他们的枪阵士气就少了一大半,哪里见过钟彩明这样的破阵。
前排几个士兵被杀,后面的士兵就慌了神了,百夫长最先放下令旗,也不管黄仁心姥爷下的命令,也不管从国都龙城来的钦差大臣的卫队还在这里,头也不回地往粮仓里面跑。
饥民们看到这一幕,终于坐不住了,纷纷拿起木棍石头冲向士兵。
荆正天徒劳地阻拦着饥民的暴动,他发现现在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他阻拦,因为以他一人之力,一个人都拦不住,那个小男孩已经趁他不注意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面,他只能拦住一个面黄肌瘦的妇女,但是很快一个人撞了他一下,妇女也冲到前面去了。他一个人根本什么也做不到。
与此同时精锐士兵们也反应过来了,为首的士兵横槊立马,高声下令:“全员进入战斗状态!全力组阻止民冲进粮仓!”
精锐士兵架槊冲锋,看守粮仓的士兵们丢下木棍慌忙逃窜,骑兵冲击的速度太快,钟彩明来不及躲闪,被为首的精锐士兵一槊挑起,贯了个透心凉。
“荆正天!此时不出手,更待怎生!我扣香火了啊!”钟彩明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
骑兵冲向饥民,几个跑得快的被马匹撞飞,还有几个和钟彩明一样被马槊挑起,而那个小男孩,没奔马撞倒,又被马蹄踩中,肋骨扎进肺里。
荆正天骂了一句,一拍剑匣抽出双刀,也跟着饥民冲向粮仓。他的双刀上也有钟彩明战刀上的那般烈焰。
骑兵过阵,一时间没有办法重新整队,拦不住蜂拥的饥民,饥民很快就碾上了溃逃的看守粮仓的士兵,慌乱之中,士兵来不及关闭大门,不少饥民挤进了粮仓内部。
荆正天抓到空隙推开几个饥民挤到前方。
一个掉队的士兵捡起地上的尖头木棍,转身对着饥民扎了过去,荆正天眼疾手快,垫步前突奋力挥刀,这一刀砍断了士兵的双手,也砍到了粮仓围墙大门,原本因为下雨而变得潮湿的大门竟然就这么被刀上的烈焰点燃了,火焰一点一点扩散,木屑噼里啪啦地剥落。
越来越多的饥民涌入,人们疯魔似的往粮仓大门挤,荆正天被数不清的饥民裹挟着前进,混乱之中他被推到了粮仓门口。
眼前的这栋建筑就是官府用来储存粮食的粮仓,这里面的粮食都是关键时刻救助人命的赈灾救命粮。
饥民们奋力地推着粮仓大门,木制的门框在众人的推搡中一点点出现裂痕,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崩碎了。
粮仓大门轰然洞开,然后所有人都傻眼了,这粮仓里,空空如也,分明就一颗粮食也没有嘛。不对,其实还是有粮食的,有几颗陈年老粮静悄悄地躺在地上腐烂发霉,证明着这个粮仓曾经还是有过粮食的。
大门的火势越来越大,火焰逐渐点燃粮仓的整个外墙,然后又爬上粮仓屋顶,茅草屋顶一点就着,火苗落到疯了一般涌进粮仓的饥民身上,饥民们绝望地哀嚎,不是因为身上的火焰,而是因为空空如也的粮仓。
一个饿疯了的饥民不知道是饿得两眼昏花了,还是突然意识到了其实粮仓里现在堆满了粮食,抱住前面的一个只剩下皮包骨的男人,张开了没有血色的大口。
———
下午,朝廷命官已经率着一众随从愤而离去了。
在烧得焦黑的粮仓面前,黄仁心才带着开仓放粮的政令堪堪骑马赶到。
看着被大火烧得焦黑的粮仓,黄仁心嘴角微微上扬。
看守粮仓的士兵们正在一具又一具地从粮仓里面搬运尸体,整齐地排在地上,用白布盖住,一时之间,整个夭桃乡的旷野,都是铺天盖地的白色,远看还以为天降瑞雪,千树万树梨花开满枝。这些都是饥民们的尸体,只有少量几具是先前被钟彩明砍倒的士兵。
几个小孩跪在几具尸体面前痛哭,更多的幸存下来的饥民则是坐在荒野里,麻木不仁地看着这一切,像是已经死了,可是比起那些躺在地上的焦尸,他们又是在呼吸着的。
黄仁心骑着马来到荆正天和钟彩明面前,跳下马,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又当场跪地,拜了一拜,老泪纵横地说:“世态炎凉啊,世间多悲哀啊!竟有刁民闹事点火,焚烧粮仓,感谢两位仙师出手相助,保了百来名官兵与百来饥民不被大火烧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仙师们功德无量!”
“这些尸体,全都好生安葬吧,如果不想他们全部化身厉鬼来找你索命的话。”钟彩明抱着手说。
“仙师说的对,这些刁民也是饿得没吃了的可怜人,下官一定厚葬这些可怜人,愿他们来世不用再受此等痛苦,安纪守法,不再为刁民。”黄仁心泪眼汪汪地看向苍天,两行热泪从眼角流下。
搬运尸体的官兵们都在感叹,黄姥爷真是青天大老爷呀,仁心济世,世间少有。
黄仁心抬手一挥,带着哭腔高声下令:“厚葬,全部厚葬,丧葬所有费用,黄家出了,不能让他们灵魂无处安息!”
“黄姥爷圣明!”百夫长带头高声赞叹。
“黄姥爷圣明!”搬运尸体的士兵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跪在地上山呼。
荆正天看着这个大清早就来求他们办事的男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其实他早就想到了,粮仓是空的,不然不至于那么就都不开仓放粮,不然不至于老早就贴上个粮仓被烧的公告,先贴公告,才找的他们。
荆正天只是心里难受,分明不至于让那么多饥民去死的,只是为了保个嫡系手下,就让那么多人去死……
荆正天不懂,什么高级权谋学,这些饥民,怎么就变成了可以牺牲的群体,而这些姥爷们,怎么就是一点也不能牺牲的群体。
他举刀冲锋,本来是想多救一下这些饥民的,可他自己就变成了点燃粮仓的纵火犯。
“其实就算你不下刀,我也会把粮仓点燃的,你也看到了,粮仓里根本就没有粮,这些饥民撑不了多少天的,就这么把他们烧死,也让他们好得安息,去到地府转世,再生下来,世间该太平了,他们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钟彩明拍了拍荆正天的肩膀。
黄仁心拉住荆正天的手小声地说:“我知道,小神仙心里难受,但是这一切,可都不怪小的我呀,这些饥民本都不用如此惨死的,都怪那个朝廷来的狗命官,如果不是他硬要来查这个粮仓,这粮仓根本不用烧的,按照惯例,只要一纸公告下发,粮仓就算是被烧了。”
荆正天冷冷地问:“那粮食呢?粮食哪去了?”
“朝廷打仗需要征粮啊,如此巨量的粮食征调,谁也负担不起呀,况且你看这土地这么荒凉,去年一整年滴雨未降,地里根本种不出粮食。”黄仁心说。
“你没贪么?”荆正天冷眼盯着黄仁心的双眼。
“贪了肯定贪了,你能把我怎么样?”黄仁心说。
荆正天抬起拳头就要向黄仁心的脸上揍过去,被钟彩明从后面拦住了。
“乌炎城里那么多人家,肯定要先保证对乌炎城的供给呀,况且我也还有一家老小,上到八十老母,下到七岁小孩,我都要顾。”黄仁心往地上啐了一口。
“可是这些饥民就不顾了吗?”荆正天厉声质问。
“我哪顾得了那么多呀,我就是个小小的九品芝麻官,你是仙人,你能顾得了万人吗,就算是皇上他能顾的,不也就手底下一堆文武百官,我这个九品芝麻官挨饿了,他又顾得了我吗,天上数万仙尊,又能顾得了所有人么?”黄仁心抬眉毛。
荆正天沉默不语。
“我肯定是要先顾我自己家的,因为我是一家之主,这是我的担当。”黄仁心义正言辞地说:“如果我家都不顾,我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黄仁心转向钟彩明,满脸乐呵地说:“钟仙师,这次真的感谢仙师出手,如果真让那个朝廷狗命官查到粮仓无粮了,我这一家,可真逃不过满门抄斩,感谢仙师,仙师要的东西,可就在这里。”
黄仁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罗盘,塞到钟彩明手里。
“可以,合作愉快。”钟彩明收下罗盘。
“还有,我家先祖赫堂真人托梦叫我给您带个话,先祖说明灭无定仙尊已经出发了,如果你们赶得快的话,应该能在明灭无定仙尊前面到达御箭城。”黄仁心说。
“我知道了。”钟彩明拉着荆正天离开了。
“为什么不杀了他?”荆正天冷冷地问。
“杀了他?为什么?”钟彩明反问。
“这个世界会如此坏,不都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么。”荆正天说。
“笑死,就算你把这些人杀干净,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因为错的就不是他们。”钟彩明说。
“那错的是什么?”荆正天问。
“谁知道呢,可能,是天道吧。”钟彩明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