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冷清的县衙挤满惊恐不安的百姓，这里是整座县城最安全的地方，准确的说，最安全的地方是县衙后面的犴狱。
衙役打着哈欠守在门口，他们是官家的人，自然知道县衙的名堂，所以面对横行青州府的响马，他们也十分放松。这是件好事，他们的冷静可以舒展百姓的惶恐。
似有人间百态的县衙透过后堂屏风映入赵启明县令眼中。自上任以来，人生好像就已经定型，他也乐得如此。同年的举子无不意气风发，仿佛马踏世家只在举手之间，只待一同山河便能名垂青史，但这和他无关，他只是浑浑噩噩读书，浑浑噩噩中举，他自问从未有过不轨之事，只求安稳过活，为什么自己会遇上这种事？
嘈杂的人群在盼望他这个大老爷站出来作为主心骨，但他也是束手无策，躲在屏风后不敢出面。
若是自己也像这些衙役一样多好，赵县令眉毛似个八字撇开，兀自叹气。
“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师爷来到赵县令身边，吓得他浑身一抖，县令瞪了师爷一眼，塌着肩膀抖抖宽大的广袖，迈了三迈才咬牙转出屏风。
上千双眼睛立刻看向了他，希冀的目光有千斤般重，赵启明却无缚鸡之力，原本想好的措辞也一瞬间变得空白，“我……列位……呃……”
昏暗的衙堂中那些星星点点明亮的光很快灭了下去，望着这些低下的头颅，赵启明嚅嗫片刻，双手攥着衣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当然可以简单说一句“本县绝不会让贼人伤及百姓一丝一毫！”可他知道，哪怕在这座应该很安全的县衙也不一定能挡住这群响马。
一阵惊呼暴力地将赵启明低下的头掀了起来，人群如落石入水的湖泊，层层向后荡漾溢开。赵启明站在原地，透过闪动的人影看到了门口的三匹高马，马上的人接上赵启明的目光，冰冷的眼神让赵启明心颤。
“不在这儿。”
一个响马动了动脚蹬，通人性的高马缓慢走到赵启明面前，马鼻颇为故意地喷出白气，将雨水扫到赵启明脸上。惊恐之下，他没有意识到这马的呼吸没有温度、没有气味。
“知道徐伯益吗？”
这群响马是为了找一个铁匠？赵启明不禁感到荒诞。这算什么？响马没武器了，要找人打制几把？不对吧，反正干的也是杀头的买卖，直接抢多好，又不是没干过。
县令心中胡思乱想，面前的响马却不给他时间，一马鞭打在了他的身上，沾着雨水的马鞭格外刁钻，火辣辣的疼让赵县令回过神来。
响马面无表情地等待赵启明的回答，赵启明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雨变得急了。
急促的雨浇在赵启明头上，每一滴雨都将恐惧打进他的脑袋，害怕的情绪在赵县令四肢百骸弥漫。他不禁又一次想自己明明只是做个得过且过的小县令，为什么会是自己碰上这种事情。为了一个铁匠，在来的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居然是为了一个铁匠，在他们盘踞城外期间，又有多少人消失在那片山林？
在众人的眼神中，在漫天的暴雨下，赵启明的惊恐在不断积累，大山似的压在心口，让他透不过气来。最终，积压到了极点的恐惧化成了难言的愤怒，让他把话顶了回去：“乐安县虽然小，也有数万人口，我上哪知道这人到底在不在乐安？”
响马歪歪脑袋，举起刀，随着刀升起的幅度而逐渐冒出的惊呼从人群传到赵启明耳中，但赵启明的愤怒无法被浇灭，他狠狠地瞪着那把高举的刀。
刀落下了，举刀的手却也随之落下，血在地面晕开。
赵启明仍睁大眼睛僵立在原地，但他的视野已经被一道身影挡住。
陈醒用左臂衣袖擦去剑上血污，刚刚离体的血颇为暖和，在他的左臂传来一阵温热。他呼出一口白气，平复因狂奔而不稳的气息，直视面前的响马。
即使隔着浓重的雨帘，陈醒也能看到，面前的响马对自己断臂一事毫不在意。
漫天雨水停滞，半空中的水滴滚动变形，连缀成白线飞向断臂。没了雨帘的阻挡，一切都清晰地展露在众人面中。只见雨线将断臂缝合，雨线在断臂响马的皮肤下蠕动，像在疏通断掉的血管经络，接缝处涌出血水，滴到地上将石板烧出一个个小洞，白烟升起，小洞里爬出一只只蛆虫。
县衙中一片死寂，反而是响马打破了令人不适的沉默。
“认识徐伯益吗？”
“不认识，可以离开了吗？”
原本断臂的响马低下头掩盖住表情，用刀拍拍马，胯下的马摆摆头，喷了一个响鼻。
白雾自无中生，上接云气，下连积水，恰好填充了这一小片没有雨的房子。铁器碰撞声震开一圈浓雾，转瞬又被掩盖。
拥挤的县衙仿佛扩大了无数倍，响马的刀在其间施展毫无阻碍，每一次都能于无法目视的雾气中准确找到陈醒。雾霭缭绕刀锋之上，见铁生寒。
对于陈醒而言，这雾却像是白色的泥沼，无数双手握住他的刀，每一次挥动都像是与天地角力。细虫般的雾气随着他的呼吸爬进他的口鼻，随着呼吸的停滞，内力转动也随之阻塞。
勉强挡下响马的又一次袭击后，陈醒鼓动体内的元气逼出肺里乱窜的雾气，随后丹田用劲，内力流转四肢百骸。体内元气附于刀上，刀身隐入茫茫白雾。
一切静如死水，陈醒的心跳声从身体里泵出之后，淹没在这无法看穿的白色海洋。不知这折磨人的死寂过去多久，那漆黑的刀锋突兀地出现在陈醒面前，雾气随着刀锋前进。
他学的官家刀法，用刀简朴周正，稳稳横切在响马的刀上，浑厚的内力自双臂荡至刀锋，浪涌重重。陈醒双眼明亮，正欲挥刀再击，但雾散了。
陈醒怔住，他放眼望去，县衙之中没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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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终于空下来了，方便多了。”玄机背着手走在雨中，脚步缓慢，“你觉得他这次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