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摹走后,绛满心不安。望着这精心准备的珠帐,银光闪闪,鲛人们竟是如此用心。
为了能顺利留在此地栖身避世,她对着自己的伤口使手腕,别害的人无辜受过才好…
海皇…真名不虚传。刚才那匆匆一面,他还没说什么,自己就要连伪装的勇气都没有了。
天呐…绛想着这几天的事,又莫名不安。按照落颜的预言指示,拿着治修草往南能达成夙愿。一时间往南能想起来的,也只有儿时向往的鲛人天堂。现在,治修草用到一半被毁了,愿望还能实现吗?
可鲛人们看上去各个都面善。与自己从前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这一切来得也太好,太猛,太快了…
“绛姑娘?”湘满面微笑的走进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我很好…对不起,我…”绛勉强坐起来。刚才苏摹那一通任性施为,伤又好了大半。
“我昨天走后忙着找这些东西,疏忽了姑娘。一时间只能准备这么多。姑娘看可还喜欢?”
“你叫我绛吧。总是姑娘姑娘的,多别扭…”绛斜倚着身。
湘笑:“那可不敢。你直接喊我湘倒是使得。”
绛默默低头。
“对了,姑娘试试这珠帐。”湘催促道。
绛抬手,上面半透明的圆形珠帐垂泄下来。丝般轻柔。用鲛人特有的工艺在布里嵌入了珍珠,如点点繁星:“这是绡?”
“嗯,还不止呢。”湘轻笑:“姑娘想想自己心中喜欢的颜色?”
绛一晃神,那珠帐变成了明黄色:“啊!这世上真的有幻彩绡?”
“是!姑娘懂得真多。”湘心明眼亮:“我昨天跟长老们一提,他们立刻就拿出来了。”
“长老…就是刚才在站在外面的那几位吗?”绛问。
“是。本来想今天一起拜见姑娘,没想到姑娘这…哦对了!我们这里还有位乐师,很厉害。今天本来也说愿为姑娘献乐…”
绛一听说乐师,心里有些痒痒。
“这位乐师近日刚得海皇认命。他奏的琴乐世间罕有,许多人都说,听了能入迷!哎,我觉得,别的尽可推后,姑娘这些天身上一直不舒服,听些静心凝神的音乐,说不定有助于恢复呢。”湘极力推荐。
绛担心自己的脸被看见。
“怕什么。你在珠帐后,他看不见的。不信你瞧…”湘特意将珠帐翻过来,站在后方示范给绛看。
绛立刻同意了。第一次主动和泉先的鲛人接触。心里总是一跳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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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帆到。隔着珠帐,绛看到一个优美的身躯来到近前。抱着琴。举止高雅。好想撩开珠帐,看看样貌。
一连听了几首,果然琴音玄妙。如入化境。绛只想表达自己的喜爱之情,尝试着赞:“听湘说你只给识乐者演奏。素不相识,让你这样对着珠帐一连弹好几首,真是委屈了你的才能。我还没什么东西能送你…”
流帆闻言,捧着琴微微拘礼:“姑娘过誉。姑娘为护泉先而负伤,我若能帮上忙,也是荣幸。”
湘见绛在兴头上:“乐师不如将先前让海皇君心大悦的《天平》再演奏一遍?”
流帆淡然:“那首曲并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且此间地窄不适。若想听旋律优美的曲子,别的也一样。”
“海皇喜欢的?让我听听,可以吗?”绛轻声。
像是低语哀求。流帆望着那单弱的身影,勉强同意。
琴音再次响起,湘也觉得心旷神怡。这首曲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听一遍就难以忘却,但无法吟唱它的旋律。
这次虽没有和音,但流帆丝毫不肯大意。为达最佳效果,他依旧在演奏时忘我地飘荡,左右缠绵。琴音阵阵,如他的躯体一样轻盈。
绛再也耐不住了,打开珠帐走出来。此时已经忘却伤口痛楚,眼睛只在这悠然如仙的乐师身上:“我,自问阅曲无数,但从未听过如此琴曲。世上恐无一人能如此弹琴奏乐。泉先果然,是夺天地造化的福祉之所。”
湘在一旁留心绛说的每一句话。
“是了。悠然岁月,因爱生暖。能霜华与共,何惧寒冽…只是,这样的爱,人间哪能有啊…”
绛喃喃一番话,入了流帆耳,内心怦然。
砰!琴弦崩折,乐声戛然而止。流帆缓缓落下,与绛对视:“你…”
“对不起。我一时感慨,打扰到乐师了。”绛悄然侧身,回避自己的右脸。
流帆掀起嘴角,摇了摇头:“为什么要说人间罕有,难道,姑娘曾经受过情伤?”
绛低笑摇摇头:“情愫生发当然都是美好的。可世间那么多人,熙来攘往。利害纠葛,恩怨不断。由爱生恨…时间越长,爱恨消磨,早晚消逝在时间长河里。哪来像你曲中这样,恩绵与共,经久不衰。就算是鲛人,动辄千年寿命,能为爱化身,此生不移,到最后,都没有半点怨悔?我不信。哪怕是被赋予了无尽的生命,能永生不放,到头来还有没有像你曲中这样的温情?冷暖自知。”
流帆和湘,齐齐看着她。寂然无声。
当着两个鲛人,是不是不该说这些?绛定一定神:“我只是觉得乐师这首曲,在勾画人间没有东西。也难怪,越没有,越想听。人之向往,向来如此。然在我听来,曲虽优美,可美到深处,悲不忍颂…”
流帆目不转睛看着她,迟迟呆立,良久,口中蹦出几字:“竟然是我,不虚此行!”
湘欢快地赶上来:“乐师?这么说,你曲中玄机,我们绛姑娘说对了,是吗?”
流帆点头。
谈笑间,绛脸部全貌都暴露了出来。右脸被烧伤的红斑,看了让人心疼。流帆秉住激动的心情,收起琴认真晋上一礼:“我叫流帆。以后但凡姑娘烦闷,随时听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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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帆走后,绛愉悦许多。总念着那个捧琴弄乐的身影,不想白白在床上躺着。
她第一次有了走出房间看看外面的冲动,湘伴在身旁。
多么宽敞的寝宫!色彩斑斓的珊瑚四处装点,如灵光异闪的奇珍,又浑然天成,让人目不暇接。中间花池一般的圆坛,环绕的长廊开阔。圆坛中形态各异的水生草植,波纹中漫漫起舞。无不充满生机。
环形走廊对面就是宫殿大门。绛几次在门前驻足,但最终打消出去的念头。
真是自作孽啊!原本伤都要好了,这下想出都出不去。
“憋闷这么多天,出去走走吧?姑娘若是觉得半路难行,我负责给姑娘背回来!”湘笑着提议。
绛有所期待,可想了又想:“能不能,等晚上?”
她要晚上,是为了少人看见。
夜里出来,这海底洒满了月光,处处充满银白色。绛和湘一起在水底慢慢划过,被这景象深深的吸引,慨叹:“碧落海,真是美啊!这样的美景,梦里也不敢见…”
湘笑。
“今天的那个乐师,名叫流帆?”绛回想白天的事情:“他好像还没有化生。没有化生的鲛人,怎么会对爱情有那么深刻的理解呢?”
看向湘。可湘表情怪怪的。
“我今天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我其实…不懂鲛人所爱。”绛停下来。
湘一笑:“其实告诉姑娘也无妨。我是被外族人强迫化成了女人。不曾有爱。所以今天姑娘的话,我似懂非懂。不过姑娘最后说的好极了,越是没有,越会向往。美好的事谁不向往呢?呵呵…”
“对不起…”绛没想到就这样戳到湘的伤心事。
“没事。时过境迁啦。我现在已然回到这里,可以一生自在。”
不觉间,两人走出去很远。绛的腿伤开始发作。
“别紧张。我背你回去。”湘说话化出鱼尾,将绛稳稳的载在身上。她横起的腰身处,能让绛不费吹灰之力的俯卧。
湘在前面笑:“你放轻松就好。累了就睡会儿。我负责把姑娘安然无恙的送回去。”
绛第一次被鲛人带着在水底游,兴奋又紧张。湘照顾她腿伤,一路优雅缓慢前行。
“唉?怎不见乐师流帆抚琴的时候,化出鱼尾姿态?”绛又想起了流帆,他抚琴的身影,就是在脑海间挥之不去。那时如果是鱼尾,该是多么美不胜收。
“我们中有许多从前被困在陆地上。已经习惯双腿行路。至于乐师…我也不知。其实乐师平时不怎么和人说话。今天跟姑娘说的算多了。他体态与寻常鲛人也不大相同。也许是抚琴习惯。”湘回答道。
绛忽然心潮澎湃,在湘背后信誓旦旦:“你们以后一切都会好的。有海皇在,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们!”
突兀的预言。湘听了觉得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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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安置好了绛,湘火速赶往海皇大殿。已经很晚了,苏摹仍旧坐在大位上等她。
“海皇,让海皇久等!她要趁夜才肯出行。”湘赶紧拜上。
“无妨。有什么收获?”
湘将今日与绛相处大致禀报:“海皇,治修这些天为她治疗腿伤,我是看着一点一点好转的。就算偶然复发,也不会像刚开始的时候一模一样。她今天这腿,就像是时光倒流一般!太不可思议了…”
“我知道。”苏摹点头让她不要介怀:“她今天说,她曾阅曲无数?能听懂流帆这般奏曲,可不是普通人家女子…”
“是!”
“她竟还破解了流帆那首乐?”苏摹忽然很在意这个:“到底什么玄机?”
湘刚要张嘴,他即摆手:“别告诉我。她听过一遍就明白?”
湘笑:“确切的说是一半。乐师听到她那几句破解之语后,惊讶的琴弦都崩断了,没能继续弹。”
苏摹叹了一声,似是不服:“到底是哪几句?”
湘刚要说他又摆手制止:“罢了。我日后自己参悟。”
湘浅笑,静等片刻:“我看乐师跟她很投缘。”
“绛…”这是苏摹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她对泉先过往了若指掌,连元贝珠粉幻彩绡这些都知道。又从来没到过这…有鲛人朋友?”
“不像…海皇,我今天背着她回到寝殿,能明显感觉到,她从未与鲛人有过近身接触。”湘道。
苏摹错愕:“哦?她肯让你背着她回去?”
“呃,是…其实今天海皇因伤势问责,她对我抱有歉意。卸下不少心防。我跟她相处,觉得她其实内心火热,会随时为旁人挺身而出。”
苏摹笑:“哦?是么?那这么说,如果我把你绑了严刑问讯,她会为了救你而将自己的身世和作为和盘托出吗?”
湘片刻思量,后退一步单膝拜伏:“海皇若有此命,湘莫敢不从。”
突然间就是一副不怕肝脑涂地的样子。
苏摹摆手:“我不过玩笑。你好好照顾她即可。告诉她我明天会带肆师去探望。”
“是。”
湘仰观苏摹肃穆面庞驻足:“海皇,那首天平的秘密,真的不用告诉你吗?她今天与乐师之间的对话颇为玄妙,我怕现在不说,过两天会忘。”
苏摹犹豫,揣摩许久:“不用了。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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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带溟火去见。绛仿佛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人,当场就从床上坐起来。
“落颜?”她径直将手伸向了溟火的脸,试着用手指勾下她的遮面。
而溟火也默许了。初次见面,就由着她对着自己做这样奇怪的事情:“你认识我,是吗?”
苏摹静静地看着她们。
“你不是落颜…”绛摘下遮面后,猛然向后缩。
溟火微笑着探身:“你见过长得和我很像的人?”
“不…没…”绛仿佛警铃大作,连连退却:“抱歉,我,认错人了。只是遮面装饰很像…”
苏摹道:“绛,这位是泉先的肆师溟火,龙神侍者。”
绛闻言,起身致敬。
“哎,别…”溟火不让她行礼,待她格外可亲:“那日你可能没注意。你对龙神施救的时候,我就在附近。”
“龙神…”绛轻声重复。
溟火托起她受伤的右臂,心疼地摇摇头。她未经说明就开始施法,帮扶点点。
绛手臂上的鲜红退下去许多,惊讶望着溟火:“你会这种法术?”
溟火点头:“会一点。你也会,是不是?”
绛睁大眼睛,慌忙摇头。她感觉自己就快被拆穿了。
苏摹见绛心情紧张,对溟火叫停。
湘接手安抚。苏摹和溟火一起退出这座寝宫:“肆师现在行事,怎么都不提前告诉我?”
“海皇…她…”溟火竟然落泪。
苏摹惊讶:“肆师知道她是谁?”
“海皇,非是我有意隐瞒。这是七千年前,我自己的一段旧事…”溟火终究不愿提起,只道:“海皇,这位姑娘,出自神脉…若非这位大神,我今日当无缘得见海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