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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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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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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塬被金色秋阳普照。 场院上家义抡起他用羊皮绳和柳木杆制成的梿枷,将晒好干燥的荞麦杆打得发出“哧,哧”地声响,黑色的荞麦头迸跳着从杆上分离。 丝麦在家义身后赶紧扬起木杈挑走荞杆,用扫把再掠去一层荞衣。她的肩膀一斜一斜地,柔美的身体在晃动。她今儿个感觉到梿枷落地的声音和荞麦籽迸溅的时样都特别真实。她有一种满足感已蕴藏在心中。 这一切甜丝丝的感觉,伴随着秋风如约而至。一阵小北风又吹来,家义转着身子调整方向用木锨向空中扬着荞粒,屑枝瘪颗飘落一边。家义嘴里快活地“噢噢”着。 “看把你高兴地!”弯腰低头掠着荞衣皮的丝麦顾不上拍打满身的麦土对他说。 “我给你唱个放羊人的那个“粪蛋蛋蜜罐罐”的山花儿。”家义笑着说。 正在用簸箕簸麦粒的丝麦哈哈大笑,笑得头巾上的土都落了下来。——他俩今天是快乐地。这是他俩从陕甘碾转到垴尔沟以来,迄今少有的快乐时光。 天麻时丝麦已经把荞面片做好了端在碾盘上。丝麦做的简单:盐水和了个荞麦面团用刀削片和秋白菜菠菜丢在锅里,舀在浆水碗里滴几滴熟清油。 家义吃了两碗凝神望着对面山洼上隐绰绰的几个灰影子叹了口气。这个神情被丝麦看到说:“吃得咋不高兴了,我在给你打两个鸡蛋去。” 家义说:“臭蒿子籽已经把垴儿沟几个人胀死了,还要捋着吃。那东西一煮到肚子里就像驴胶一样胀成个硬团,天再一凉用擀杖都擀不下去;辣辣、红根、水萝卜、野韮挖光尽了,山皮皮都挖烂疮了。” 丝麦抬头望了望窑背上光秃秃的面梨子树也叹了口气:“每家给一升荞麦吧!剩下的哪天给县衙缴还租子去,欠的迟早要还。”她收拾着碾盘上的碗随口说了句“宁给穷人一斗,不给富人一口。” ——其实她现在也是穷人,但也是个富人:比起那些锦衣玉食衣食无忧之人,她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穷人;比起恼儿沟刚安置来的家徒四壁没碗吃饭的饥民,她是个富人;还有她还不知道家义藏有一疙瘩黑财。她更是个富人。 家义不让丝麦知道他藏钱的原因——就是在这个人命不值钱的乱世中怕给她带来意外之灾。丝麦知道越少对她越好。 鸭儿嘴赵里长的家门口传来一阵争吵声。 后洼缴还放贷粮种的张焕才黄脸变成了红脸。他细黄的眉毛豆圆的眼睛,本来和鼻子的间距拉得大,因为两条毛线口袋的争嚷,他的五官越疏散了,长棒棒脸上也冒着汗气。 说他远路上来缴了赈粮还了息粮,口袋总得拿回去吧! 收粮的人鼻子都气歪了,说他长只么大从来没见过只么烂怂的人,你缴的荞麦籽瘪皮干本来都不收,还有脸要口袋!乃赈粮给你用驴驮到家,我们咋把口袋没腾了拿回来! 张焕才说你来时驮了两袋我给你还了三袋咋不说,你不给就找县老爷说理去。 粮簿听了这歪脖子申公豹的理,气得嘴都斜了,手抖着说:“提督来了都一个狗球样,奏是不给!” 张焕才说:“我又不是没找过提督。”说着拽着记帐人鸡爪子似的手要和他去见固原州看提督的狗球样,“是扁的圆的尖的红的黑的还是开花的。” 围观的人仿佛找到了两个开心的瓜怂,笑得扑哈哈的。 两人正争着,赵里长手提着水烟壶从里窑里和丫环兰香出来了。他把水烟壶递给兰香,手摸着脸。问了账房又问了张甲长才明白原因。他叫得贴切把张焕才称张甲长。 家义在后面看得听得只是个吃惊:庆阳董志塬一起干过得沙老六啥时候成了张焕才张甲长了! 让家义稀气的是赵里长上次明明摸抚得是右脸,这次怎么换到左边,还是给添上了几道血紫紫地壕。 赵里长叫张甲长到院子喝点水有事说阵话。一转脸又看到了何家义连忙让管家收下家义的粮并说给他的驴吃点料饮个水。 话音未落张焕才说给他的驴也添点。里长说那是那是少得了吗!他又热情地问家义来了咋不找他。家义说刚进来。 张焕才看着何家义也愣惊了一下,但眼神很快缩了回去:抱起拳头说“听过何甲长和何白氏的大名,久仰了。”他再没有多说话。 土坯房前面摆着一张桌子。里长喊着倒水。门台子上里长的高颧骨老婆和上次见家义一样,一动不动的只顾织羊毛袜子,一双白手左右上下的剜着袜孔,她凹着脸低着眼,静的好像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家义一见她,就想起了她上次撅着大勾子鸡圈里抓鸡的样子。 兰香放下里长的水烟枪提着一个铁茶壶给三个小黑碗倒水。 张焕才注意到兰香的手又红又糙,皴得干裂着许多口子像蜘蛛网,四面串散到满手背手掌,裂口壕壕里隐着渗进的红泥像蚯蚓一样爬着。他再抬眼从她身上看到脸:大个,长颈,前凸后翘,宽大的土蓝斜襟也包不住让男人想入非非的魅气;细眉,樱嘴,一颗黑痣长在上唇上,单皮杏眼,毛爪爪黑婕毛。 焕才捋视罢想着:“世道真他妈的不公平!把女子倒水的这双手,打个颠倒换给门台子上挑袜子黄脸婆的那双手得有多好!” 他这样想的时候兰香倒完水往他脸上溜了溜似笑非笑扭着身子走了。她走时焕才又看到了兰香长的是一双大脚。 赵里长给他俩说了三件事:固原提督府要来海喇都查看最近又饿死些人的事,要他两个甲长再多报几个数字;跟安妥了的饥民了解打听黄县丞在义仓粥厂里,放赈时掺砂子让饥民喝得事;领上甲里的劳力把山上的地翻一下,明年准备种大烟。 赵里长说了三件事揉摸了好几遍脸。 最后对张焕才说:“今儿个人多袋子先别拿了,你一拿别人都往回拿,改天你来原拿回去,少撒都不会少你张甲长的。” 里长笑着给一直啜咂着喝水,眼神忽高忽低的张甲长说。 张焕才原名叫沙德才,家里排行老六。最早是西安一个寺坊的满拉,经常爱算小财,被寺坊挤退后,一气之下他投了董志塬十八回营的余小虎。小余大帅看他识文断字,给了一个粮秣管事。骡马草料他管得是井井有条,其他人进料领料他分得不少一分不多一毫,想占他便宜除非西边出太阳。 家义经常看见他和人为领粮草料秣,争得唾沫星子乱溅,指天赌咒对地发誓。——他迁来垴尔沟的事基本和家义一个来派。 俩人扯了些旧事不知不觉快到木家崾岘了。他俩远处瞅崾岘口有一个黑墩墩,一动不动像个树桩子的东西。家义的大耳朵和焕才的麻叫驴却不动弹,不往前走了。 他俩下了驴拉拽着往前看,是一条大黑狗蹲着:扬尾,后腿蹲地,前腿撑地,全身黑毛油仓仓的似乎蒙着水汽;粗脖,宽嘴,露白森森的牙,吐出血红舌头,竖耳低吼像风匣发出呜呜的声响;绷圆的眼睛冰茫四射,凶恨地盯着他俩。 它样子不像一只山里土狗,倒像野性张狂霸道威风的黑神恶煞:高原藏獒。 焕财假装捡石头要扔,蹲了几次身甩了几次手都不管用,那黑狗还是一动不动眼光像铁钉一样钉住了他。焕才从驴背上抽出来防身的五尺棍准备上前轰撵。 家义这时认出是赵里长家的狗。忙拉住了焕才问:“你几时打惹过这条狗?” “没有过,咱们从里长家出来时这狗还跟着咱俩,没声响地低头摇尾巴呢!这咋跑在咱俩前头在这儿截道呢!今儿是咱俩,要是我一个还真不好对应。” “你先试着过去,看它让过吗!” “你先试,我跟在你后头。” 家义牵着大耳朵经过黑狗身边时被焕才赶紧喊了回来。他发现黑狗直盯着他,呜呜地有向他扑过来的架势。 家义返回他跟前,焕才脸土越越地黄。 家义心里思胡到狗这东西:“快咬人,慢咬神,不紧不慢咬鬼魂。”就问焕才:“今儿个你身上没带撒脏东西,没干撒不干净的事吧?” “没有呀!” “只样对峙不是个办法,你再好好想想今个的事。” 焕才猛地拍了下他的黄脑门说:“我早上进里长家时看黑狗把窗台上一个灯盏焾子用嘴拔出来,舔着灯盏喝清油。我骂了两声。” “咋骂得?” “狗日的人都吃不起清油,你个狗皮馋死了。这狗低头就走了。” “对了,你今儿个骂它,它记了仇,堵在你前头等你。黑狗纯阳最有灵性,今儿个你麻达大了。”家义算是明白了。 “那咋办?” “要么回去叫赵里长来,要么你过去磕几个头看它放过你吗!就是咱俩这阵硬打走它将来还会找你的,一直到它把仇报了,在没一点办法!” 焕才脸上只是个想哭:“找里长吧!来回太远,时间大了碰上掠道的山匪咋办?给狗磕头这辈子没听过也没见过。” 但今儿个不解决只个事他怕一时半会都不得安然。——他后悔地在他嘴上扇了两巴掌。长棒棒脸发青了。 他战战兢兢地豁出去了,不敢靠得太近,上前给大黑狗又是点头又是做揖,嘴里叨咯着他嘴贱不该管,更不该骂天上下凡的二郎神犬及他狗眼看人低……他尽力地恭维着黑狗。 他唾沫都说没了,口干舌燥时黑狗还一动不动没有让道的意思。 他回头望了下家义。家义想笑,眼神却示意他继续给狗赔情道谦。 焕才又说了半天感觉到头昏眼花只差下跪磕头喊声狗爷爷了。 黑狗像睡着了似地在闭眼养神。 焕才回头又望了下家义。家义到他身边看着黑狗的眼睛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改日让他提罐清油给你。” 怪事发生了,黑狗缓缓睁开了眼望着焕才。 额头上冒出大汗的焕才赶紧双手抱拳弯腰说:“一定提一瓶油来,一定提一瓶来。” ——黑狗站起抖了几下黑被儿面子一样光滑闪亮的毛,似人一样张嘴打了个哈欠,悄无声息像它来时一样诡谲,终于离开了崾岘口。 焕才松了口气:“说了半天原来为了一灯盏的油。”对着家义又说,“你早说就不受那么多罪!咱俩不出那些丑咧吗!” 出了崾岘口焕才忙骑上他的麻叫驴急慌慌着和家义分道。 家义说到他家转一圈,时间还赶得上。 焕才说不了。挥手一鞭子打在驴干勾子上,驴嚎上跑了。 家义心里想:“焕才你总不是憋了一勾子屎,急着回去拉到你家地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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