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今儿个湊巧得很。与此同时后洼的兰香,张焕才从鸭儿嘴买来的小老婆也躺在土炕上生娃娃。一个满脸皱纹,胎里带发闭着细眼,半空里蹬着腿的女婴,被后洼的丁婶提在手里,拍了半天屁股,屁股都拍得紫黑了,就是不啼不哭,不见嚎声。
丁婶还从来还没遇过娃娃离了娘肚子,光动弹不嚎叫的怪事,急得跪在炕沿上的她,下了炕掀开窑门帘子喊:“金宝!金宝!”
金宝是焕才大老婆杨氏生得,已六岁了,和家义的儿子易祥同岁。金宝在院子里蹲着,用个麦杆杆挑着爬浮在一片杏树叶子上的蚂蚁玩耍,正沉浸时,听见丁婶心急火燎地喊,他拿起金黄黄的麦杆杆小跑到北旁个的偏窑里:“妈!我丁婶喊你着呢!”
窑里跪在蒲草团上的杨氏双手合着,正拜一樽铮亮的白瓷拂柳观世音菩萨,金宝又说了几遍,杨氏置若罔闻,她连头都没回一下。
金宝拿着麦杆杆又蹲在院子里继续挑拨着树叶上的蚂蚁。
女婴的脸憋胀得越紫了。微弱的兰香这时喘着粗气说:“丁婶把我箱子底下的包裹拿出来……油灯点上端来……赶紧!”丁婶用火镰把油灯点着后,兰香从包裹里取出一杆对节木制成的铜嘴大烟杆,又在枕头下席底里,揣出一小块粘黑的东西,捏成个丸塞进烟杆上的烟斗里,她挣扎着从热炕上,身下铺着一堆滚烫的干黄土里侧起身叼上烟嘴,把它对着油灯猛咂了几口。
她叫丁婶把娃抱到她脸跟前,兰香一嘴烟朝婴儿脸上喷了过去。“哇”的一声,女婴睁开了眼,嚎圆了,啼哭声飞出窑顶,飘向山沟。连崖背上领着人收大烟的张焕才都听到了。
——兰香这一手丁婶学会了,接生的名气和潘婆婆一样大了。海喇都方圆女人养下不会嚎的娃娃,喷一嘴大烟立马啼哭。
——兰香用大烟喷得法子是人被逼急了胡乱操作的,她是这样想得:她怀娃娃时吃过大烟,娃娃大人血气相通,娃娃可能在娘肚子里就中了烟毒,也有瘾了,离开娘肚子还不先沾一口醒个神,再嚎出来……
焕才手里端着采烟膏子的铁罐罐,在崖背上展着头向下喊:“金宝,金宝,你岁妈养咧个撒?”
院子里耍蚂蚁的金宝头都不抬地说:“养了个狗!”
焕才说:“你妈个皮,看大哈来咋熟你皮子。”
丁婶掀开窑门帘:“带花的,大千金一个。”
——在那个时代生了男孩叫男丁,称添丁,所以叫带把的;生了女孩叫添口,叫带花的。
焕才咕嚷了一句:“搭跌的货。”头缩进身腔又提着铁罐收大烟膏去了。他的认知中,女娃是“赔钱货”就是生下来一个张嘴要吃饭的,白养活几年让人领走的,给婆婆家效劳的,自家得不上计的人。
焕才请的烟客子是叫花马池,盐池那个地儿来的人,那儿盛产苦盐,盐碱地种不了罂粟。每年夏秋之际大烟成熟时,他们来海喇都是专门收割大烟的。
每人手拿着一枚用铁丝砸就的小刀片,怀里腰带上绑着一个小铁罐儿。早上的时候,从烟田里一路过去,用刀片在大烟的骨朵头上划割一整圈,白色乳状汁液渗出来浸在花苞胴上。下午时分,那乳白色汁液渐渐凝固成黑褐色烟浆,再用刀片再收刮到怀中的烟罐子里。
——清朝种大烟,当时是为了缓解财政困难征税,鸦片种植是合法化的。
“弃田之半以种罂粟”的结果是:发生了人无粮吃,闹年馑造反,以至于晚清哀鸿遍野的惨象。
鸦片最初只是大清朝贵族的奢侈品,他们以能吸食鸦片为荣。有一杆镶金贴银雕花考究的烟枪,那身份都是尊贵的。
咸丰帝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亲自为鸦片赐名“益寿如意膏。”
大清最后的时光里,上至皇帝妃嫔,下到贩夫走卒,男女老少,把吸鸦片成了一种时尚,一种礼节,甚至形成了独特的鸦片文化。
凡亲朋上门,寒暄几句,然后抽上两口鸦片,来表达自己的敬意。
当时上门问诊的大夫,第一件事不是去给患者把脉,而是被主家引入房内,抽上两口鸦片。待客之礼变了,抽一嘴大烟替代了上一杯香茗
兰香吃大烟不好戒了!她知道烟片子就是毒药,那些吃得人上瘾后,家徒四壁,卖妻卖子,人瘦地皮包骨似地的,躺在街头龟缩在角落里等死。
她知道后果,但她不想因吃鸦片丢掉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她嫁给焕才硬忍着不吃,但是一个瘾君子怎么能轻易放弃!实在忍不住的她,没人了战战兢兢做贼似地少掐一点,吸一嘴续着瘾。
炕烟门填得臭蒿子根烧出的白烟,崖背上连成一片。地雀雀、黑嘴鸦站在花杆上叫着跃来跳去,争抢着吃烟花骨朵儿。焕才看着心疼,大吼了几声想惊吓掉,却不起作用,催金宝上去赶雀儿。
又喊大房杨氏:“你又没坐月子,一天在窑里抚弄啥呢?一个手一天洗八遍,又不是进宫当娘娘!”
杨氏蒙头包脸,拿上镰刃和金宝上了硷畔。不大会杨氏己割了一亩。杨氏干活踏实舍得出力,下苦并不比兰香差。
焕才渐渐殷实的日子是两个老婆苦干出来的,以及他对种庄稼的认真算计,也和他拿出原来的“老羹”多买了些山里的平地,种上了大烟分不开的。
焕才按节气及时播种:早春种麻白豌豆,马牙豆,青稞,大麦,春小麦,玉米,高粱。当年的五月到六月底能吃到豌豆,青稞,玉米。七月麦熟,再秋收高粱,粟谷,荞麦。然后再种秋菜、冬小麦。反正他家人不得闲,地不得闲。
长工陈老六一次说:“东家,种只么多地,钱多了土匪抢了咋办?”
焕才一嘴老陕话骂到:“你妈个皮,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贼他妈!我哈等着抢他些驴日的呢!”
焕才骂归骂,晚上一灵醒半夜起来背着人在窖地下,牲口圈,菜园子,崖背上,硷畔上,茅房开始挖坑挖洞的藏钱埋粮,还把几个带细花子的白瓷碗舍不得用都深埋了。
金宝掀开缝着红布条条的蓝门帘,头伸进去说:“岁妈,我妈说了你不能多说话,舌头肿呢!”一会儿又提一罐罐小米米汤,头伸进来说:“岁妈,碗拿来倒上。”
倒上后金宝提上罐罐,瞧稀奇地看眼土炕上,在一堆干净的黄土上睡着的月里娃,他就走了。过一阵头又展进来说:“岁妈,你不咧挖凉水,我妈说了骨头节节疼呢!”
兰香看着杨氏用榆林黄土旱塬上的小米谷熬得稠粘香浓飘出油花的米汤,心里对杨氏多了几份感激。
兰香对杨氏有一种稀奇的看法,总觉得她太爱干净和人不一样:一天洗几遍手,扫几遍炕,搽几遍桌柜。把她窑里的家什擦完了洗,洗完了擦的重复着;个人做饭个人吃,像个独八角。焕才吃得话,杨氏专门拿碗投在焕才的碗里;和金宝睡觉时一个在炕东一个在炕西,好像金宝不是她儿子一样。
她到这个家时,杨氏就和她没说过几句话,兰香觉得两人生分。尤其是她来第一个晚上,杨氏大半夜就拿着个老扫帚磁朗磁朗地扫院,正在温柔乡里缠绵的兰香惊吓了一阵:心想谁勤快地还半夜扫院,鸭儿嘴的赵万氏对她再苛薄也没叫她半夜扫过院。
焕才喘着粗气然然胡胡说:“不正常的石窝窝。”听得兰香稀里糊涂的。
兰香在金宝头从门帘子展进来喊着“岁妈岁妈”的叫声中坐完了月子。女儿是一嘴大烟喷活的,她给起了个乳名叫烟儿。
焕才先没言喘,由着她叫,后来焕才看女儿心疼也烟儿烟儿的叫。
海喇都有给娃娃“拜干亲、拜干大”的习俗,拜干大也叫碰干大,出月的第一天一大早由父母或公婆把娃抱上,站在路口上挡,挡上谁就是谁。一旦拜上终生是亲。
拜干大是怕孩子娇贵,不好生养,或以前生子夭折,怕自己命中无子,借“拜干亲”消灾免祸,保住孩子。
为了让孩子好养,拜干亲一般都喜欢认儿女较多的贫寒人家做义父义母,因为儿女多的人家,孩子就像不稀罕贵气的小动物一样,容易长大。再就是或孩子命相不好,克父母,借拜干亲来转移命相,以求家道和睦宗族昌盛。
太阳升起时,山野微冷,大雾锁着远山,地上有了些霜白。
抱着刚出了月的儿子,家义在垴尔沟前沟口的路上来回走动着,他想今儿早谁从这里路过:学士农商工,官兵丁卒勇,贩夫走卒,叫化子或一个山匪棒客,究竟谁来当?
他心里嘀咕着,盼着过来一个人,看能碰上谁?他期盼着。
这时谷口传来“帮当,帮当,帮帮当”的声音,过来一个头戴白帽摇着货郎鼓,肩挑担子走乡窜户的货郎子。
货郎是行走在乡间僻壤的杂货铺。一个人、一拨浪鼓、一面锣、一付担子、一声吆喝。他就是一个行走的百宝箱:担箱子中是勺碗碟筷、针线头饰、胭脂水粉、糖果玩具等等杂什。方寸之地包罗万象。
货郎摇鼓还有点名堂:进村摇的鼓点是“帮当,帮当,帮帮当”的唤人们出来购货声;出来围的人多了,货郎就摇出“嘿得隆咚!嘿得隆咚!”的鼓点。
木柄羊皮面做的拨浪鼓,被鼓上缀的两枚红弹丸来回敲打,发的声音已响到跪在路上家义的耳前。
货郎放下挑担,把鼓别在腰间,伸出双手想搀起路当中抱着娃的家义。
家义实诚地说:“他大,碰见都是缘,是运气,给我遭孽的娃当个干大,结个干亲。”
那人不由分说搀起家义,弯腰躬身,抱拳下挪到膝腿说了句:“色俩目,赫大哥。”他行了个回族人庄重亲切的问候礼。
家义面上一惊,仔细瞅了半晌,把那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的看了一遍。
——原来是董志塬十八营一起过命结拜的兄弟,甘肃临夏人马仲元。
淡笑一声的家义,伸手握着他手不想丢,他说他已出教了,老天有眼,今儿个在只个荒地里挡上兄弟是我们爷俩哪辈子修来的福份!你变化只么大,嘴巴下胡子都黑茬茬的了。
家义感叹都是命。问他家住哪?成家了吗几个娃?
仲元感慨着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感谢胡达,再不像以前那样担心怕命,举处无定的乱跑了,流落在半个城跟前,下马关附近的红套子。”
家义跟他扯起了还当土匪的马彪和后洼的张焕才,仲元唏嘘不止。
他改开担绳,揭开木箱,从一堆玩饰中揣出了两个簿而刻工制作精良的银锁牌儿,一个写“富贵长命”一个写“如意。”挑了一个“富贵长命”挂在睡着了的干儿子脖子上。——干儿子大名叫何易臻,丝麦起得。
——命牌锁锁是辟邪驱鬼,祛灾祈福的护身符,仲元给他戴时搭心底里送上了愿干儿子“平安健康”的祝福。他又取了一顶小瓜皮帽和一块花布往家义怀里塞,家义坚决不受,说:“古路上挡见兄弟已经老天爷长眼了,你就是咱娃亲大,狗日的将来不管是当官的拌棒的!是好是坏,还要仰仗兄弟你管教呢!”
遂硬拉着仲元要到家里见见丝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