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彪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大帅你看,这玉板指沁着色、色生光、光生气、气生灵,可以说是上等玉。”
“中间和圆口有几丝红色,叫什么来着?”马大帅摩挲着扳指问。
“大帅竟然是行家,也懂“沁”,这块玉指值钱到这个血沁上了。”马彪也神情悦动起来。
“古玉挂红,价值连城!”马大帅仔细端详时又来了一句。
马彪惊诧了!马大帅说了句行里话。
马彪幼年时家贫,父母无力抚养将他过继给大荔正泰街一家汉族玉石店掌柜,那掌柜的忠厚温恭和善,待他如亲出,没有保留教了他许多玉石方面的知识。后来同治兵燹中掌柜一家死于非命,他因戴着白帽活了命,被掳走挟迫起事。
他知道玉的沁色和“血沁”是如何形成的:玉埋在地下年代久远,在泥土中会发生一种颜色上的变化反应,这叫沁色;北方寒冷干燥,土碱性,沁色多是黄色土沁。南方温暖潮湿,土酸性,沁色为白色水沁;古玉挂红称血玉,也叫“血沁。”红色脉络丝状的,是极品极为罕见。
“血沁”都认为尸体埋入土中,人血蚀到玉器里面形成。——这是错的。他玉石店掌柜的父亲说过“血沁”形成是皇室贵族尸身下玉与朱砂接触,出现红色沁心。或陪葬中铁锈经过千百年,透浸到玉里生成红色。红色用来辟邪,玉价就价值不菲了。
还有种说法:宋代作伪者将雕琢好的仿古玉器烧热后,放入活羊、狗、牛腿臀部的肉内缝好,让玉吸收血液,几年后取出,能冒充天然血玉卖个极高的价格。
最后说法:古人刚死,塞玉落入人的腹肚,沁入了人血的千年血玉,有人体精血灵气,会成为真正的通灵古玉。
——马彪把这几种说法细讲给了马大帅听,就是没有提一句龙二克说过的话:“佩戴血沁古玉,容易招惹阴邪。”
这句话是他问龙二克为什么把价值连城的东西送给马大帅时,龙二克漫不经心对他说得。
马大帅听得频频点头,看起来已经对这块和田白玉扳指爱不释手了。满脸是欣赏马彪的神情。
“你见过墨玉嵌金绿扳指吗?龙二克手里的那枚。”马大帅猛地话锋一转,抬头盯着他问。
马彪懵住了,嘴半张着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什么。怔了一刻才说:“大帅你把兄弟我问住了,龙掌柜咋从来给我没提过?”
马彪给马大帅说玉的事正在兴头,被马大帅突然的一问,没心理准备显得心虚,神色在马大帅跟前竟有点不自然。
因为他和龙小克来火石城时龙二克叫他俩事完早点回来,再去一趟漠北鉴定一枚墨玉嵌金的扳指。
这枚正是黄县丞父亲常鼎在垴尔沟吞进肚里的那枚,能解秘海喇都成吉思汗陵寝的那枚绿扳指。至于嵌金绿扳指的来历及其他,龙二克并没有对他说。
马大帅呵呵笑出了声,说:“贤弟,羊肉都凉了,叫人再给你热热,肉凉了吃胃口胀,不消化,对人不好。”
他头一偏准备喊人来。
“不热了,多谢大帅操心。早先乃些年撒没吃过,生的,冷的,凉的,苦的……今儿能吃上大帅的肉,大帅抬高了兄弟我。”马彪显然带着谢意真诚地说。
“那好,你就吃凉地吧!”马大帅已走到门口。
马彪赶紧拉住他把两件宝物硬往他怀里塞。马大帅推说“无功不得受禄。”最后经不住马彪再三恳求,他再三推让下勉强收下。
他说他要去看一下他的龙家侄娃子,出门随手把盒子给了一个手下并安顿叫收好。马彪要跟他一同进去,马大帅叫他赶紧吃饭,一个人进了龙小克的房子。
马彪望着他宽板结实地背影,吸了口凉气心里道:“脸上慈肉生,奸险藏心中。”
他心里又自责刚刚给马大帅说得卖弄的太多过了趟了,差点中了马大帅的招。
龙小克迷迷糊糊地爬在床铺上,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进来,他睁开了眼。马大帅径直到炕沿子上坐下,手摸了下龙小克的头,把他身上的被儿往上拉了下说:
“贤侄娃子,今儿让你受罪了,上次以前的事都不扯了。你来了,我的手下非要你的命不可,让你活不成,可伯伯不打也不成呀!这掌柜的也不是好当的,等你将来当上了,你奏知道难处了。做了个样子,没想到把你打得劲大了。”
马大帅叹着气。见龙小克在想着撒没吱声,他又说:
“信上说得事你缓好了回去给你大说,我火石城人马按时动弹,听龙先生的。送得大礼收了,你回去替我谢承他的好意。”
龙小克艰难地点点头。马大帅炕沿上站起时又往上拉了下被儿,说:“把饭快吃了,好好缓着。”
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一个长辈慈祥地关爱。
马大帅走了。马彪进来了,他赶忙到龙小克跟前揭开被儿,慢慢地揣摩着他的后腰看伤了骨头没有。骨头没伤着,马彪放下心了。
这时龙小克哇地一声,伸长脖子向外吐了一口,地下竟然是半滩绿水。
马彪仔细看了,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黑瓷粗碗里的几块羊肉跳了出来,在木桌子上蹦滚着。
潘婆婆佝偻的身子又矮了许多,脸上的皱褶密布,雪白头发,黑帽子黑褂子。手里拄着一截柳木拐棍颤颤悠悠地到丝麦家院口时,院子里坐在羊皮上耍得易庭和易臻老远看到她,两人竟无缘无故地大声嚎了起来,嚎得撕心裂肺。
丝麦听见从窖里赶紧出来,看见潘婆婆来了,没管嚎得娃娃,赶忙让她进窑里坐。
潘婆婆竟有点不好意思,不想进窑,禁不住丝麦连劝带搀扶,她把手里提的一包的黑渣糖放在炕上给丝麦说:
“人怕是要进土了,死相显形了,把娃娃吓嚎了。岁娃娃眼里能看着鬼。我怕是最后一回浪来了。”看着炕上睡熟的刚出月的月里娃,又说“只怕是我最后一个接生的娃娃了。”
两个娃娃争着嚎,丝麦心里也尴尬很,乡间流传一种说法:说岁娃娃天眼未合,心灵纯净,能够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猛然见老人哭嚎就是看见老人身上带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丝麦是不相信的。丝麦想假如一个年轻人过几天要死,他脸上肯定没怪老相,娃娃碰见会不会嚎;会嚎得话那岂不是那个人几时死,把那个人领到娃娃跟前试一试不就全知道了;两个娃嚎,可能是看见潘婆婆面貌高古少见,古怪地样子把娃吓了才嚎。
她当然盼着潘婆婆能长命百岁。“婆婆你咋只么想呢!老二老三是饿了,我忙着没哄才嚎得。”丝麦笑着说罢,拿了盘子里下马关的圆枣,咬碎取掉核给外面的易臻易庭,两个声音小了,逐渐不嚎了。
那年闹年馑,潘婆婆一家十六口从山西逃难到垴尔沟只剩下五人,又被蒿子籽胀没了一个孙子,刚来时丝麦看她家可怜一直接济着。
潘婆婆常惦记着丝麦一家的好,力所能及的事潘婆婆经常主动过来帮忙,她今天给丝麦刚出月的岁女子炙艾来了。
丝麦把枣盘端到婆婆跟前,说:“下马关的枣,乃几天沟里上来了人,家义在一个挑担子跟前买的,甜很,婆婆你尝尝。”
“没牙了,咬不动了。”潘婆婆取了一把在炕席上焐干了的艾叶子搓着。
大西北山大沟深,穷山恶水长不出啥好东西,长些青蒿子、臭蒿、艾蒿和焦蒿等十几种野蒿子应该是常见的。但有些干山枯岭连蒿子都见上不,尤其是艾蒿。艾蒿少见,叶子像菊花叶,叶面淡绿色,背面灰白色,鲜嫩时牲口都不吃。
易祥前几天将艾蒿砍来,拧成一条条辫子晒干了,在驴圈里点上给大耳朵驴熏蝇子,效果还不错。结果被家义训斥一顿,说:“练武不入道,拉驴弄狗哈灵巧,种一辈子庄稼的货。”晚上又给罚他多蹲了一阵子马步。易祥看他走后呶咧了个嘴做了个鬼脸。
潘婆婆把艾叶熟炼地搓成塔形沾点水,安放在岁女子的头、肚等身上各个部位。
“娃娃寒毒拔出来,睡觉踏实,不惊不抽,肚子不胀不拉肚子,不受凉惊风。”
——窑里烟雾缭绕,艾叶气味芳香,月娃子睡得踏实,潘婆婆面貌高古。
潘婆婆边说边给丝麦指点着岁娃娃身上的穴位。今儿个好像有意专门教丝麦艾灸的法子。
潘婆婆又给丝麦说起了“禳治”:娃如果冲撞了邪神沾上不对活哭闹不止,不用求医,用沙子、米壳子、核桃花等煮水喂上几勺就好;门上挂铜镜避邪,碗里装水站筷子送瘟神,送祟气能趋凶;做恶梦、乌鸦当头叫、路见死人等都能用解禳之法化吉。
潘婆婆说得禳治其实就是祈禳。——三国诸葛亮临终前就用祈禳法事续过命。他夜观星象得知他那颗星黯淡无光,很快就会降落。
姜维给诸葛亮出主意,虽天象不好,可以通过祈禳之法,延长寿命一纪十二年。诸葛亮命姜维领四十九名士兵,执皂旗,穿皂衣,帐外守卫,不让人进来,他亲自在帐中祈禳北斗。如果七日内主灯不灭,算祈禳成功。他祈禳了六夜了,主灯一直明亮,只差最后一夜,便可大功告成。
司马懿也会观星象,怀疑诸葛亮命运到尽头了,派出夏侯霸骚扰蜀军。魏延慌忙进帐向诸葛亮报告,由于脚步太急,将主灯扑灭。孔明顿时愣住了,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诸葛亮就殒于五丈原。
——这当然是祈禳的一个沉重有趣的传闻。西海固人常问候人的用语“你禳哉着吗!”就是与潘婆婆的禳治有关系:”哪达不美气给你禳治哈。”
潘婆婆今儿唠唠叨叨的时候,易祥背着装满芨芨草、艾蒿的背篼进院了。他见易庭拉了泡屎在羊皮上,“高哟,高哟地喊狗。”老黄狗来了把易庭屁股上的屎舔干净了。
丝麦窑里出来看见了说:“脏死了,再不敢脏了。祥子,你大呢!”
“妈,我大从山下驮烟杆杆呢!我先回来了。”易祥呶着嘴把易庭从手上放下说。
“你赶紧把两个弟弟领到你窑里耍起,不来让你潘奶奶看着。”丝麦低头凑着易祥耳门子说。
潘婆婆慢慢从炕上挪下要走,丝麦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盘枣一碗土蜂蜜让她拿上,还让她闲了来浪来,走不动叫祥子搀她上来。
她推辞了,神神叨叨地说:“快死咧!吃一嘴少一嘴。”颤颤悠悠下了院畔。
后洼焕才家的杨氏抹了下额头汗水,又继续弯腰用一把木柄上嵌着一面是锋利的刃片,割着红糜子的穗头。早上她踏着露水上山来,一直干着到太阳快要落山了。
出来的时候兰香说把糜子要不割倒,要不拔了。焕才说把糜杆上红了的黄了的熟穗头先割下,青的绿的先长着,等穗壳蛋硬实了再割,割下的糜杆杆还能扎些笤帚扫炕。
杨氏身材高挑,大脸,高鼻,深棕的瞳孔看人时会像一团火燃烧,但十几年前她眼睛里的这团火早已熄灭了。
她包裹着头只露出肤色深红的脸,她把割下的红糜子穗头一把一扎,整齐地摆放在地圪龚上晾晒着。
她从个罐里倒水洗罢手,从净亮地黑瓦罐里舀出她熬得糊烂的扁豆子汤,馍褡褡里取出一个黄色的糜子面窝头嚼着。
一边吃着一边脸望着糜子地:一个大的色彩斑斓七星瓢虫静静地禅坐在糜叶上,几个叫白脸媳妇的地山雀在糜穗间旋鸣着捉虫觅食;她看着眼前这块地长着杆高,穗重沉头的红糜子,心里想着这和她生活过的老家陕北榆林盛产的糜子都能做黄米馍馍、蒸黄米干饭、做黄米炸糕、枣糕吗?
“黄米干饭熬酸菜,人人见了人人爱”。这是她老家村庄里人常说得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