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银色的隼,谷口滑下。在西部的天上展翼俯冲,梦幻般旋翔。它一声长啸,又戳破了大石城的雄沉孤幽。
龙小克抬头再看时,那只隼的身影、声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见到远处乱山凌叠,一些着了红色的石头突兀升起,暮色下令人毛骨悚然。
“叔,到了。”马背上的龙小克对马彪说。
大石城叫火石城或石门关。四面峭壁,惟东南一径可登山,天梯石栈,悬绝深阻;隋开皇年间突厥自木峡、石门两道入侵国都。唐元和年沙陀朱邪自甘州谋划归唐,吐蕃追之,沙陀自洮水转战石堡城,后到灵武降唐;《宋志》载怀德军石门堡与西夏鏖战。元朝符元年再大兴建筑,赐名石门关。
大石城能扬名归根于明朝成化年间的元朝“探马赤军”后裔土官满四——
蒙古人征服阿拉伯世界之后,在各汗国抽调阿拉伯人组建精锐效忠蒙古人的“探马赤军,”驻戍于被征服地区,上马为军,下马为民。黄河以南的青海、甘肃、宁夏地区尤多。明朝西北边疆卫所中归附的蒙古遗民与当地汉族杂居,叫“土达。”
满四的爷爷是元朝的平凉万户,散居于固原开城安西王府地区。归明后,满四家无捐税无徭役,世代做平凉卫千户长。
明史称满四藏匿奸盗,恰有官司牵连,满四发怒聚部众四千,自称“招贤王”据席芨滩石城造反。史称“满四之乱。”
唐吐蕃人修的石堡城,地势上有城墙栅栏,四面悬崖峭壁险峻,一条小路可行,城内五口石井蓄水。石门关,一个得天独厚的天然军事堡垒。
明军剿击伤亡甚大,久攻不下,京营并甘、凉、陕兵六万协剿往讨。一年后断水源诱擒满四,解京凌迟。遂夷石城……
陕西同知朱亨衍诗:《望石城有感》
七道攻围日,三军此住戈。
绣旗春浪卷,铁骑夜星罗。
妖镜终朝暗,丰碑四面多。
可怜天险地,瓯脱欲如何!
城今毁,而险犹存——
龙小克,马彪两骑在大石城山下的路上走着,早被马大帅的耳目探听。
大石城当地民风凶悍,半匪半农。马大帅的土匪由散兵游勇、窃贼强盗、帮派地痞、半耕农组成。多是附近村庄的农民——有妻有子。忙时务农,闲时当匪,盘踞石头城劫掠绑票残害远近山庄。
马大帅一个人在山顶上的凉亭正看着脚下的灯笼草,看着山野上熟稔的庄稼被驴骡驮下山,看着远处山上松涛起伏。他竟轻叹了一声,从小当匪的他此时忽然觉得人生苍茫如庄稼,一摞一摞地倒,又一茬一茬地割。
他捋了下山羊胡,脑子里想着庄户人家秋收了,他也可以收割了,秋后是土匪出山打家劫舍的收获季节。
马大帅遐想时。二掌柜眯眯眼杨三娃子领着一个叫火尔萨的娃娃匆匆上来,把探得情况说了。
马大帅问了两人相貌,知道一人就是龙小克。他已经恼火冲天了,压抑不住愤恨,握着他的大马铁刀就想着出去剁碎他。
杨三娃子赶忙堵在眼前拦住说:“大帅,不来焦躁,他敢来定然有事情,说不定有好事。你千万不能动刀先杀,问明白了,如果没利惠,看看再杀。”三娃子等了个手式,把手按在自己脖子上一抹说。
“我奏是吓唬只个狗日的驴日的贼娃子一哈,看只个贼孙子属猫的有九条命吗?”马大帅余怒未休的又说:“狗日的!当我石头城是岁娃娃过家家,想走就走,想来就来,老帐新帐今儿一达算。”
他又给尔萨安顿道:“叫阿舍尔的两个新妈,牢牢看住阿舍尔,并把龙小克来的消息封住,谁让阿舍尔知道剁谁的头。”
又传十个健壮莽汉下山把人绑来。
松木寨门打开时,下了马的龙小克早已把手伸出,几个莽汉把两人扎了背绳。龙小克胳膊疼地快哭了出来,但嘴上硬笑着说:
“都是亲戚,快成一家子了,何必呢!”
“叫你个岁狗日的胡皮冒聊!”其中汉子一个给了他一脚,龙小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龙小克进了山,四顾环望险恶异常的石城:险峰、怪石、洞窟、黛树、苍水。石在草上,草在石上,石上有窟有亭有树有池有水;四面峭壁高数十仞,无径路,上栈道须拽绳而登,山顶平处可容数千人;原城已毁,四傍空处筑墙,留一小门,仅容单人单马过。
扫帚岭:九月黑蝴蝶的铁翅拍折了山岭上丁香的花蕊,龙小克像是领略到一个美妇,人老珠黄的哀婉;狗尾巴、灯笼草、山毛桃灰头土脸的在隐退;几丛箭竹绽绿,倒像南国佳丽江南碧玉。
看到这般景色他突然想起了她心中著一团花红的阿舍尔。他心里此时竟默念着:阿舍尔,你还好吗!你在哪里!
云台山:西边风光旖旎、百鸟吟唱,东边树木蔽日,松涛如海。
南边壁立千仞,岭如刀削。尽头处山体犹如一头骆驼仰天长啸。
他还看到山顶最高处有一块红色石头横立于山巅之上,宛如天外飞石。
这块飞来石有个传说:相传宋辽之战时,杨家将困于天门阵,就派焦赞、孟良持火葫芦来穆柯寨向穆桂英借降龙木破阵。穆桂英不借,孟良将火葫芦置于山顶烧了穆柯寨。结果穆柯寨成了火石寨,火葫芦也留在山顶成了一块石头。
——大石城火石寨是黄土高原的奇葩,丝绸古道的遗境,是西海固大地上的灵与肉,是一堆滴血的黄土,是一块精魂郁结的石头。
匈奴人、突厥人、吐蕃人、党项人、蒙古人走了——留下石城斑驳。一切湮灭在了石头中。——石头不老,青草不死。
龙小克忽然觉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此时看到想到的,又惋惜又暗叹:真是人间美景!真是要隘险关!可惜了长错了地方。
——一群土锤土著翻着大地的页码!
沿着赤壁,上顶到亭。
马大帅手握腰刀唬着铁青的脸,背着身说:“岁驴日的胆子不小,送死来咧,宰咧!”
几个手下凶神恶煞地围了过来。
“慢着!大帅。我们把龙先生的意思传达到了再死。何况两厢交战,不斩来使。”马彪望着杨三娃子镇定地说。
眯眯眼杨三娃子和马彪共过事,但这时装得不曾相识一般。
几个手下把两人推到亭外山顶场子上两根旗杆下,喝令跪下。旗杆上挂着两颗血斯胡啦的人头,猎猎旗纛又呼呼作响,另一番的恐怖。
“我身上有我龙先生给大帅的信,褡裢里有两件大帅想要的宝贝,那可值几个哨队的人马,看了再砍不迟。”跪在地上的龙小克开了口。
四周静很……
杨三娃子走过来了,从龙小克脖领下把信揣摸出来交给了马大帅。
杨三娃子又过来传了马大帅口令:“死罪可免,活罪不饶,打龙小克五十大棍。”
马彪知道这是杀威棒,非打不可,不打马大帅找不来面子下不了台。几个莽汉打五十下,就龙小克的弱躯不死也得重伤。就对杨三娃子说:“乡党,打我一百下,把我家岁掌柜免了。”
杨三娃子眼睛越眯了,脸上有了笑意,笑得神秘莫测。又去了一趟马大帅跟前。
“叔,不要紧,我能挺住。你千万不来替我挨了,你还有大事要办呢!”龙小克真诚地感激着马彪。
杨三娃子过了很久才来,原来马大帅识不了几个字,他帮着马大帅念了信,把龙小克褡裢里的东西看了,耽搁了好一大阵。
“大帅说了,龙小克二十棒,马彪三十棒。”他对两个抡棒的汉子眨挤了一下他的眯眯眼走了。
两人被褪掉裤子,强按住身腿,抡圆了的杠木棒裹挟着风声落在龙小克的屁股间,他一声未吭,昏了过去。一个粗汉把他背进了山顶上的松木板房。挨了三十棒的马彪在后一瘸一点的硬撑着跟在后面。
昏了半天的龙小克床板上睁开了眼,对一直等着他醒的马彪说:“叔,腰疼死了,有几棒打在腰上了。”
马彪掀起他后襟见腰上果然有一块紫黑青印,马彪眉头紧皱了起来。尔萨肩上搭了条毛巾端来了一盆热水进来说:马大帅安顿了要他给龙少爷擦洗,又给马彪说隔壁屋子他家马爷请他过去。
马大帅在房子里捋着山羊胡子踱着步,见马彪进来了,忙拱手抱拳好似难为情地说:“马兄弟,实在对不住,今儿事做得不由人,山里头的人都眼绷绷地看我咋收拾上次逃咧的龙小克,竟然把兄弟你连累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马彪抱起拳说道:“没撒,大帅,能挨住。打已打了,你该做得也做了,一家之主也不好当。龙先生和你商量的事办好了比撒都强。”
马大帅脸上高兴起来,笑了,又问了龙二克这几年的情况及营生,马彪只说:“最近在招回精健、练兵、修寨筑堡等着时机准备出去好好干一场。”
“难不成把队伍拉大了,和官家有了抗争的本钱,学董福祥、崔伟等投降招安,反过来再杀一达造反的兄弟,用弟兄的血染红头上的红顶子来光宗耀祖,封官发财,坐享无边的福啊!”马大帅呵呵笑了几声说,脸上不难看出有一丝讽刺的神情。
“哪里敢想,我家龙先生的想法,大帅你可能比我们只些下苦的手下清楚,我们只顾把活儿干好,不让你们只些当家的骂就能行了。”
马彪把话转到了马大帅边,又捧了他一把。
“呵呵!看不出来马家兄弟人不但精干历害,还是个有心人,不说只些了。”
马大帅说着从床铺下弯腰提出了一个锦布包裹的盒子放到石桌上说:“这大礼我受不起,不会品也不知竖竖道道,无功不敢受禄呀!烦请兄弟带回给龙先生,我谢谢他的一片好意。”说着站起身想走。
马彪一看是他和龙小克背来的装宝贝的盒子,听马大帅一番说辞又见形情算是明白了:马大帅不是“无功不敢受禄”,而是想探听宝物的值量和出处。
他赶紧拉住马大帅的胳膊让他坐下:“龙先生是敬佩大帅为人和英雄气概,真心实意送给大帅当见面礼的,同时对上次龙小克的事诚心补过的,你千万要收下。你不收,回去我销不了差,难打整。”
又把黑檀木盒子上锦布解开,打开盒子先拿出了一件金银器凑到桌上的马灯下。这时马大帅又从床板上站了起来,马彪以为他还要走又伸手拦他。
他哈哈一笑说:“贤弟,咱俩净扯了闲淡事情,把正事忘了,千忙万忙,肚子为王。”
他撇开马彪的手,走到门外大喊了声:“还不把饭端上来,净是些没眼色挨棒的货,早叫你们端!刚叫客人闲坐。”外面一个人应了声。
一盆蒸羊羔肉,一碟花卷,一碗鸡蛋汤,一把老白葱,一壶酒被人用木托盘端进摆在桌上。羊肉的香味和松木板、椽子的松香味在房子里散漫开来,钻进鼻子的味道让不饿的人都有了饥饿的滋味,人有一种吃饱了还想吃的感觉。马大帅又给手下人安顿说给他龙家侄子送一份去。
“晌午宰的,你们在来的路上我就知道了,黑山羊肉,准备好好地招待贤弟,结果手下生了这些事……”他又说到:“贤弟饿了,你边吃边说。”
马彪没有动筷子,说:“客气了,大帅。”
一个锤击成型造型优美的六曲状鎏金银盘,纹身涂金,黄白辉映,饰着花叶卷草等纹路的金盘子呈现在马大帅眼前。
马彪小心拿起银盘说:“这是大食萨珊朝传过来的皇家贵族金银器,盘底还刻着波斯铭文呢,它值钱就值在它嵌有波斯的文字上。听龙先生说,最早胡知县派人找过他出一百两金子他都没出手,可见不但是值钱的还有来头的,这宝物要是供奉在房子里先祖像前,家里要多显贵就多显贵。”
“值钱,有来头,显贵,是好东西!”马大帅附合着。
马彪又从大盒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拨开钥扣从黄锦锻里取出一个白玉扳指捧在掌心递给马大帅。
马大帅拿起这枚温润晶亮古乳色,没有任何纹饰像一截玉管似地扳指,凑到马灯前,黑浓眉下的眼睛大了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