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元抿嘴一笑,叹了口气说:“要干差的话,我早就干了,动刀枪,杀人命,乃几年只些事干烦干乏了,最后一家人都没了,现在想起咱那时图了个啥?我只想一个人松活的过活。再看这世道……唉!”
仲元在家义心里一直是个正直厚德有穆斯林信仰的依玛尼人。清军围困董志塬时,做为掩护白彦虎撤退的队伍,弹尽粮绝被困了半个月,死骡死马都吃光了,有的甚至吃起了死人肉,但仲元宁可饿死也不动一嘴,他靠着吃草啃树皮喝泥沙,硬挺了过来;起事的队伍屠戳庄子时,仲元手上没沾过一个妇孺老幼的血;奸淫劫掠,见财杀人都与仲元无关。
仲元身上的品质在家义心里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仲元是家义心底里最看重的一个兄弟。
仲元说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下炕硬塞到家义怀里说:“只是我上次来时你偷着放在我担子里的银子,我知道哥哥你最关照我了,我现在不要那么多钱,你不收回仲元我担上担子奏走。”
易祥拿着拨浪子进来了,说大和伯伯你俩呲弹着干撒呢?
家义对易祥说:“今后再不叫伯伯了,叫大,你们几个兄弟都叫他大。”
那我们有两个大了!谁是真的?易祥歪着头想不明白地问。
仲元和家义又给惹笑了。“那就叫岁大吧!”仲元说。
草屑地衣些许羊粪,煨的炕从芨芨草席上传到毛毡上,炕慢慢地烧热乎了。晚上窑里袭来淡淡的凉气被煨的土炕上的热气冲散,窑里越热和了。
炕上易祥说:岁大你再给我说一个你遇上狼,打狼的古今,那狼变成人,爪子搭在人脊背上的古今,听着害怕很。
不说,干大刚才问你在菜园子干撒,你咋不说?仲元板着脸说。
乃我说了,你别给我大说,我大不让我给人往外说,我在蹲步子,练拳练胳膊。易祥声音压低了说。
哟,还会练胳膊,咋练的,给岁大说。
我大说先肘后手。
你大说你学得拳叫查拳,对着吗?
岁大,你咋知道。
今儿岁大乏了,再天给你说一个岁大和一群狼打仗的事。仲元打了个哈欠说。
仲元陷入了沉思……
——查拳是回族的拳种,明朝开始盛行,又叫回回十八肘,动作实用大方,刚劲。以肘为主,有十八个套路,手、步、腿、身法等都是以肘法派生出来的,以肘取胜产生的。
创始人名叫查密尔,西域新疆人氏。明中期应皇帝诏,东征倭寇,途经山东冠县时身染伤寒,住在一户回民家被精心医护。痊愈后,查密尔传拳术一套,以表谢意。当地穆斯林遂称为查拳,用来纪念他的创始人查密尔。此后,发展到各地回民之中,形成回民武术独特实用神秘的风格。
崇祯年间李自成围陈州,清真寺掌教率三百名会查拳的回壮,组成清真营击退了李自成三千精骑。遂后拳路演变成依玛尼、都瓦、汤瓶、阿密乃式,其中汤瓶式是回族重要的教门拳之一。
仲元最近到过靖远时就听说,上海回民拳师马永贞用查拳绝技打死西洋大力士的事。
——《邱县志·人物传记》载:马永贞,陈村人。自幼习武,性格豪爽侠义,武功高强,力大过人,精通拳术,尤其擅长禅腿功。光绪元年,他到上海卖艺授徒,颇有名声。时有一西洋力士,号称“无敌”,在上海滩横行霸道。为长中华民族志气,灭洋人威风,马永贞大胆与洋人比武较量。
先比手力,两人都能击断两块石板;后比腿力,两人都能打断十二根木桩;最后比赛拳术,马永贞先用闪、展、腾、挪之法与洋力士周旋,接着使用出进步、连环步的技法,用两只手往洋力士脸前一影,转身便走。洋力士以为他胆怯,随后赶来。马永贞立即返身用玉环步、鸳鸯腿猛向洋人踢去,将洋力士踢得倒退数步之外摔倒在地,十分钟后才站起来。洋力士踉跄着离开赛场,第二天便死去。
此事轰动上海滩,中外惊愕。
仲元想得是家义既然出教了,还用着回民教门里的精华传人,回民的内传汉民倒是继承了下去。看来好的东西就有人抢,是精华的都有人吸收。
仲元有一种家里的人当了贼娃子,把宝贝偷出去拿到外头,让其他人用了的感觉。
也许炕太热,仲元翻了个身,他脑海里也冒出了一个古怪的质念:他常给人行礼时说“色俩目”时,弯腰鞠躬拱手下垂施礼,也是不是也从汉人那里传承下来的;仲元读过几天书,见过书上孔子及古人见了面弯腰垂手施礼的样子。
但现在从没见过汉人沿用他们曾经了几千年的礼仪。他们丢的东西太多了。
“羊粪炕上睡一夜,烫了勾子烧了背。”炕煨得太热了,仲元又翻了几个身,他的这些奇思怪想又把他又给惹失笑了。他把易祥蹬掉的被儿给他盖上,开始睡觉了。
翌日早,仲元在垴尔沟走转了一圈,庄户人没钱的,有的用鸡蛋,有的用大烟膏换了些针头线脑,碗碟杂什等。
仲元的货郎鼓帮当,帮当,帮帮当地响着,摇到后洼。见到人时,他嘴里说着“张三买马张三骑,李四不买?着急。”
见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他又说道:“两文钱不算贵,不?商量不开会;三文钱不算事,伤不了腰耽不了事,置不了房买不了地……”
等他挑担子上了梁下了坡,寻到焕才家门口时,热头中高,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
他直接进了院,见长工陈老六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碾盘上吃饭。
焕才家的院畔大了,北边崖面子刷了,盖了三间土坯砌杈房,墙面刚上了草泥,门窗还没按,张牙豁嘴的。院子里摊着抖散凌乱的麦穗杆,等着晒透干爽。这是要碾麦子了。
碾盘上一大盘炒豆芽,一盘二面馍馍,一盆小米米汤。陈六嚼一根白葱吃着馒头,又嗞地喝一嘴米汤,再夹一筷子炒扁豆芽,咥得正欢。
仲元笑着说:“好吃手,张甲长人咋不在?”
陈老六呶了下嘴,筷子指着正窑门说:“全垫着门吃饭呢!”
老六嘴畅说得实诚。勾头继续夹菜。
一会儿窑门一响,金宝出来了,跑到碾盘跟前拿了个二面馒头就咬。
用凉斗帽子扇着脸上汗的仲元问他:“金宝,你大吃完了吗?”
金宝顾不上言喘,眼睛直盯着炒豆芽,可他没筷子夹,老六喂了他一口,金宝嚼得咕唧咕唧地响着,嘴鼓起的样子,人看着又爱又心疼。
“慢点咥,不来吔住。”陈六把筷子递给他说。
“金宝,你今儿吃哈撒!”陈六喝了嘴米汤问。
“我大不让说。”
“不说奏不来吃。”陈六装着要夺金宝手里的筷子。
“荞面黑馒头。”
“撒菜?”陈六又问。
“腌罗卜,酸菜,扁豆子汤。”金宝怕他要筷子,边吃边说。
“你们没有炒菜吃,我比你吃得好,金宝你再天到只达和我吃。”
“我大说了,你吃好了好干活。”
“你大哈说撒?”老六装着又要夺金宝夹菜的筷子。
“我大说你日鬼很,吃罢不舔碗,不嗦筷子,懒怂一个。”
“你妈好,还是你岁妈好!”老六说得岁妈指得是兰香。
“你岁妈好!”金宝只顾吃豆芽,头都不抬的给陈六答着。
仲元实在忍不住,呵呵了几声。老六倒是不生气。还逗着金宝想问撒……
窑门拉开了,传来焕才的声音:“金宝你把皮夹紧,给你瓜大胡筛撒着呢!”
又一看仲元在又说:“他干大撒时来咧!赶紧到屋里喝水走。”
又对着陈老六骂到:“亲戚来了,你皮悄悄地只顾日嚷着咥,早不言喘,赶紧碾场起!”
又给金宝说山坳里刚才有驴队过去,叫他背上粪笼拾粪去,晚了别人就拾了。
安顿完这些,他这才拉着仲元要进窑里炕上坐。焕才戴着褪了色有口子的瓜皮帽,短襟破烂,大黑裆裤污垢,补丁摞补丁,仲元看他穿得还不如陈老六。叫人觉得焕才就是个扛长工的。
仲元知道焕才节俭,家从细处有,但不至于到舔碗这般省。恐怕真个像他刚才卖货时几个庄里人闲谝时,说焕才细的怂疼呢!要全家人都把屎尿全拉撒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是个肥水不留外人田的穷怂鬼。
焕才出门一担粪,进门一担土。几年来牙缝里省,汗珠里摘。勤俭持家的结果:攒了点钱,盖了房,置了些地。但地是多了,全家人吃得穿得少了。
兰香从一个丫环华丽转身成一个地主婆!刚开始她见不得焕才那扣门吝啬鬼样,不满过骂过他。但时间一长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再说身份、地位她也变化了;也觉得她从一无所有变成上百亩土地的地主婆,她渐渐地有了占有者的欲望;她想着焕才有的就是她们家有的,她们家的就是她儿子的,她儿子的就是她的;何况她还有一个偷着吃大烟的不良嗜好。
她只能和焕才一起节俭过比别人细省的光阴,苦干发家。她必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仲元没进窑。
兰香从窑里出来,人缓了,肤色渐白,成了身材丰腴的美少妇。
她两年内给焕才家里添了两丁:大儿子叫张明和,小儿子叫张明远。小的刚出月几天。
她偷吃大烟有瘾,胎儿在腹中已中了烟毒,娃从母亲肚子出来后,必须用一嘴大烟喷脸才能啼哭。她三个娃娃都是刚生下,一嘴大烟喷活的。
——海喇都凡是吃大烟的女人养娃娃,丁婶都用这法子。丁婶出去接生有了名气,穷乡僻壤的后洼渐渐被许多人知道。
兰香“一女两男,登上天坛。”
她让烟儿喊仲元干大。烟儿却使劲往兰香身后躲着。
烟儿脸上小模样长得像兰香一样好看。仲元想着干女儿长大后长像但愿像她妈兰香,可别长得像焕才的棒棒脸一样。
仲元把烟儿抱起来亲惯了一下,烟儿却被他的胡子扎哭了。
仲元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红头绳给烟儿,让烟儿扎到两个羊角辫上,说女子娃打扮得漂亮才好看。
仲元把焕才叫到远处,给焕才提醒了防土匪的事。焕才听了半张着嘴巴,怔怔地望着仲元……
他棒棒脸上的小圆眼绷大了许多,眉毛眼睛和鼻子间的距离拉得越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