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八月十五夜,一轮满月挂起。似水月光,似美丽忧伤的河清幽幽地流淌。月光沐浴着万物,万物被月华垂怜;?地??清辉,一切像镀上了?层?银。
清辉,空茫又温柔的月夜让人触景生思,也让人隐约感到一丝不祥的静谧。
灶台上灰碗里兰香按左中右,天地人上着一条线儿的三柱香,供摆着有玫瑰花蒸的月饼祭了灶神。院子桌上碟子里放着红枣、梨、几牙儿月饼,她把三根香举过耳向月亮的方向拜了三拜。
金宝从房子里出来伸手取碟子里的红枣,兰香拍了下他的手说:“这是拜月神的,今晚先不能动,动咧手肿呢,吃了嘴肿呢,屋里头有呢,取起!”
“不给算咧,我跟我妈要起了。金宝抽回了手。”嘴嗦了下手指说。
“你先等着!”兰香从屋里端了一整张卷着几层黑糖和玫瑰花像个圆盘的蒸饼,她用刀切了同样大的七牙儿,把一牙儿放在碟子里让金宝端给杨氏。还说:“让你妈吃,吃不吃都得拿,这是讲究。”
中秋节又叫拜月节、团圆节,这天吃月饼相传始于元末的朱元璋联络各地民众造反,约定八月十五起事,一家一户用饼子秘密传递消息,这就是“八月十五杀鞑子”的来头;获胜后军民在这天吃月饼,中秋节吃月饼的习俗就流传了下来。
此时的月饼分食应由家庭主妇来切。兰香给焕才养了三个儿女后,以家里主妇自居,有些事必须由她来主持,她俨然是家里的女主了。
兰香八月十五拜月祭灶是跟鸭儿嘴赵万氏学得。只不过她不像赵万氏把大勾子撅得那么高。
杨氏在窑里的线毯上跪着,嘴里默念着什么,拜那樽白色的拈指拂柳,用净瓶洒水的观世音菩萨。
“妈,吃月饼。”金宝揭起帘子进来了。
“把手洗了,你吃起。”杨氏见是金宝,脸上有了笑意。
“我岁妈给我切哈了,岁妈说都得吃。”金宝边说着边往外出了。
焕才在门槛外面坐着,双手捧着月饼小心翼翼地吃着。一块掺着黑糖的面渣还是从嘴角上掉了下来,他蹲下,勾子挪来挪去,小圆眼睛绷大了贴近地面一寸一寸地滤着,好几次错把草屑、土渣放进嘴又呸呸地吐出来。他问烟儿见了吗!问金宝吃了吗!两人说没见没吃。他喊兰香把灯盏端出来找,兰香没理视还骂他:“细死鬼,日眼过活咧,穷怂的还不抵长工陈六和当过丫环的我”
焕才伸长脖子头低的更低了还是没寻见,嘴里嘀咕着:“只日了怪咧,土地爷吃了吗?”
搜寻了半天,他把脚上的敞口布鞋脱了,原来在鞋闶阆里,焕才用手拿怕会捏碎,直接把鞋举起往他的嘴里倒……
“砰!啪!嗵!”的声音忽然一声接一声的响起,从南边垴尔沟东边鸭儿嘴方向传来。乌鸦、鹁鸽月夜中扑棱棱飞起,飞行的影子好像贴在大如银盘的月亮上。
“狗日的只时候来咧!真个来咧!”
焕才院子里大喊了声:“土匪来咧!跑土匪咧!”
他赶紧从窑门头的烟囱边掏出了报警的几个炮竹,供桌子上拔了根香点燃。
——点炮竹传递消息让庄子里人进山进窨子防土匪,是货郎马仲元给他们这些甲长出得主意。
“砰,砰”几声巨响过后,升起的烟尘随雾气飘向夜空。
兰香和金宝从屋里跑出来抬头向上望时:月亮燃着红色的光芒,像一个游魂,慢慢远离她们。一轮红月滑向山巅。
家义听到爆竹声到他点响爆竹的时候,垴尔沟南面的山洼上都能看见火光。
南面修了堡子的几个庄子人赶着牲畜背着粮食,背老抱幼慌忙逃进土堡;没堡子的向山上跑,钻高梁地荞麦地躲逃。跑得快得进了山里老早挖好专门藏土匪的窑窨子和崖窑里。
来不及跑得女人脸上抹上锅底灰就地藏在羊猪驴牛马圈,或伪装了的洋芋萝卜窖柴窑等能藏身之处。老弱幼小更是可怜,吓得浑身瑟抖哭嚎着坐等突如其来的厄运。
粮食,猪羊牛驴等从村民家中搜出被驮赶走。不从的话,拳打脚踢,刀棍齐下,悲惨的嚎叫声一片……
一个脸上罩着黑布的土匪将一个脸上抹了锅灰的年轻女子使劲往马背上拖。那女子死活不从撕扯着,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向夜空。
她本来跑远已上了崖背的父亲,怒吼着又从崖上冲下来,不要命地挥动镢头,一气之下砸死了四个土匪。白色的脑浆,黑红的血液,把火石城的二当家杨三娃子在马背上看得腿抖心颤,面如土色。他一提辔绳骑马转身跑了。
提镢头的血性父亲被土匪火铳击伤后,还在拼命护着家人至到咽了最后一口气。女儿被土匪轮奸后,家人被屠戳的一个不留,窑被放火点了后,杨三娃子还不解恨,临走时连他家鸡圈狗窝都烧了。
杨三娃子从南往北洗劫了三个庄子,死了十个手下。其中三个死在伙房里做饭,炕头上纳鞋底的裹脚的女人手里。
杨三娃子要是了解到盐茶厅、海喇都、海城的历史,他就会知道他的手下为什么会死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手里。
——乾隆年间,盐茶厅田五于小山儿起事攻破西安州城扑向靖远城,陕甘总督李侍尧“张皇失措,一筹莫展”。同治年间刚八,马兆元,田成吉起事令左宗棠将固原州上奏朝廷改为直隶州,盐茶厅改海城县。
后来光绪年间河湟起事中,海城杀死县令造反及后来时代,海城人在战争或和平期间揭杆而引起的烽火战乱,就知道这个穷山恶水的不毛之地:地上流过血,石头过过火,草木淌过泪。
——海喇都山僻地陋之处:人,是各地流移杂处之人;地,是血火存活之地。硬森森的粗黄土养出了一方民风彪悍,好斗健武,刚坚粗砺的性气;那一家人都是见过血的。
在海喇都要是被人欺负的话。——你不让我好过,我绝对不让你过好。
火石城马大帅看过石砚子龙二克写给他的信,为他的计谋称好:“兔子不吃窝边草”换个方向整,绝!尤其把下山的时间定在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亮堂!防不胜防呀!妙!
看来龙二克龙先生在这点上,把平凉书院的书,还没有读到狗肚子里了。
龙二克据西去抢劫马大帅的东部,据东的马大帅抢劫龙二克的西部。他两个换了地盘,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想法,正好叫贪婪凶残的两伙匪徒没有了顾忌,放开手脚去打家劫舍杀人放火。
他想笑得地方是龙二克让他做事不来太绝,村民牲畜留一些,不能全抢,断了人家存活的根本。他想着:放屁!抢净才好,没饭吃了来投奔他造官府的反,越乱越好。马大帅的手下有太平、捻军遗卒、朝廷溃兵、同治年间起事的回勇、收留的小撮匪盗、帮会、罪犯、务农种庄稼的等。人多杂烩。
这些人的吃喝拉撒!难道叫吸风把屁起,总不能拔着山里晒得干死稀疏的荞麦,挖着地里鸡蛋大小的瘪洋芋蛋当土匪吧!
龙二克说给他的“七不夺,七不抢”,马大帅更笑得脸都抽筋了,他想龙二克脑子没被平凉书院的圣贤书读傻吧!
马大帅今儿个亲自坐阵烤大户人家的银子。
前几天化装成补锅匠骟匠、卖枣卖蜜的匪探子早已瞄瞅盯实好了的肥羊。
灰条堡的田阿訇家深夜被围了宅子,马大帅的土匪用匕首插着土墙翻进了堡院从里面开了大门,正在做宵礼的田阿訇刚拜了四拜,土匪的大刀已搭在他的肩头。
“胡达呀!真主安拉,你们连阿訇都敢抢。”田阿訇镇静,脸上没有显出惊谎地说。
“喊撒都没用,就当你今晚给我们散个善事乜贴。”一个蒙脸的土匪调侃着。
“装面的五斗柜里,有专门给你们准备的乜贴,拿起。”不来打扰我拜主。田阿訇身子伏了下去,五体投地。
面柜里搜出了沾着面的一百两的两个银锭子。
“不够,差得多!”土匪再问。
田阿訇不说了。
土匪把田阿訇双手绑了吊起在房粱。院子里架了一堆松木椽子要烧,田阿訇透过门看见说:“松椽是盖经堂用的,娃娃念经的。柴窑里有杨木条条,用只些柴火烧铡刀。”
他声调又高了些:“扫帚上浇上清油也能烤。”
哈哈几声,土匪们好气又好笑,说:“你狗日的肯定当过土匪,知道的哈多!明儿个你的气还能喘吗?操得心还多,说不定无常了。”
土匪却换了柴火。通红的铡刃烙在田阿訇大腿上:噗嗤嗤的一股肉焦味从田阿訇腿上传到了在场人的口鼻中。田阿訇身上的衣裤也起了火苗,嘴里胡达胡达的乱喊着。
田阿訇两大腿没有了完整地方,人也昏死了过去。
院子里火堆旁坐着的马大帅,脸上被跳曳的火苗照得阴明不定。他一抬手一指门台上的桶示意泼上凉水浇醒。
凉水浇醒了的田阿訇说:“旱井里还有我攒得今年准备朝先圣朝觐用的路费,都拿去。”
土匪从井里的脚台处搜了一个羊皮包裹,几锭银子带三个金条。
小土匪把东西拿到凝神看着火思索什么的马大帅。马大帅淡淡地说:“不够,薰老鼠吧!”
几个土匪把绳子松了一截,田阿訇脚算是挨地了,但还吊着。土匪把割下的一块毡席用水沾湿后,卷了个圆筒套在清油灯盏上,盏口对着田阿訇的一个眼睛薰烤。这叫薰老鼠。
烟火口挨近后对准在人的眼睛上,坚持一刻钟算你是铁人。一刻钟一过没有不开口的,因为他不说得话,眼睛就瞎了。
田阿訇被按住头薰了一刻钟咬着呀不说,嘴里无力地骂着异教徒卡费勒,卡费勒……
一个土匪正准备换另一个眼睛薰。
这时被一顿鞭子抽得背气过去躺倒在地上的阿訇夫人苏醒了,呻唤着说:“驴槽底下有银子,挖起!饶了娃他大吧!”
“早说,何必费事,大阿訇奏不遭大罪了。”一个土匪说着绳扣一松,田阿訇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土匪们涌向驴圈,折腾了一阵,又搞出了些银子和几个金元宝。
“骨头硬,舍命不舍财。按你的光阴,只个数还是不美气。见你是阿訇,善财难舍,今儿算了。”
马大帅走时对瞎了一只眼的田阿訇说。
淌洋的月光普照着寂寥的垴儿沟。
潘婆婆家连续拔了几天苦荞,大人娃娃都乏很,炕上一家人已发出鼾声了。她忽然听到洼上点燃报警的炮仗声及外面的喊闹声,知道是土匪进庄子了。
院里看月亮的潘婆婆慌忙进窑叫醒潘贵他们,赶忙穿上衣裳收拾东西。
一头瘸驴上架了一袋荞面、一袋莜麦面、半罐清油。潘婆婆说鸡儿捉上,馍馍、月饼提上快跑。本来家徒四壁,粮食、牲畜是活命用的根本,必须带走。
两个孙子身上鼓鼓囊囊背着衣裳毡席被褥等,拉奶奶的手叫她骑驴。潘婆婆执意不走,说再催她就跳崖面子了。
离家八九里防土匪的崖窨子,潘婆婆想着她走不到,走也只会拖累家里人。她叫儿子把她的棺材搬出来放在院子里,棺材里原来装得是新糜子和扁豆,已经腾出,前些天在菜园里深埋了。
儿子潘贵一个人把杨木棺材抱了出来放在院子里。
潘婆婆穿上黑布立领琵琶右衽斜襟,衣上有三粒黑色剪刀钮,微喇叭袖,左右开裾的黑布新棉衣。这是那年大烟收成好,儿子花了个把,在海喇都县城给她缝得,入土时穿的老衣。
潘婆婆穿戴好跪在棺材前点香烧纸。
黑的影子,白的头发,红的火苗,月下之夜一幅神秘诡谲的景像。
骂骂咧咧地土匪进了院子,一看蹴着一个老太婆,扯下黑布,脸都不用蒙了。一脚踹开了窑门,差点连门框都踏倒。潘婆婆焚香化纸,低点合眼,嘴里念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