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点着火把满窑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用铁棍把窑里、菜园、鸡圈都戳遍了,连浆水缸都搅了,却找不出像样点值得拿的东西。土匪开始砸门刨炕了,窑里窑外堆起了几堆土。
“不来刨咧撒,窑缝里有一个疙瘩大烟……不来挖列撒!……”潘婆婆泪眼纵横的乞求。
”老婆子你禳治人呢!”
一个斜眼子土匪在住人吃饭又养驴的窑脑深处壁缝里,找出了纸包得指甲盖大小的一点大烟,气得说:“撩乱了半天,麻子大的一块。”
他举起马鞭正要往下抽时,看着潘婆婆的新棉衣忽然改变了主意,叫手下扒下了潘婆婆衣服搜身,又翻了棺材盖,撒都没有。斜眼子抽了潘婆婆几鞭子。
潘婆婆倦缩着身子没敢动弹言喘。斜眼子把棉衣搭在马背上要走时,潘婆婆佝偻的身子忽然直起来了,扑过来夺她死了入验时,躺进棺材要穿得的寿衣。
她人像换了个人似地,力大的无穷,竟从斜眼子手里夺了去。
“老天爷,死人的寿衣都抢,遭报应啊!”潘婆婆把她斜襟新棉衣怀里抱得紧紧地说。
一个和潘婆婆大孙子一般年纪的小土匪过来抢,婆婆还是不丢手,说:“尕娃娃,回起种地能多活些年,不来再伤天……”话未了,斜眼子土匪当头打了潘婆婆一棒。
天地旋转着,潘婆婆放开抱着她老衣的手,身子向前摇晃,梦呓一般,又一阵浑身哆嗦像发了羊痫风,大声吸气吐气,慢慢地转着圈指着几个土匪,似唱非唱,似说非说:
“阳间有路你不走,阴间没路你偏行。短寿人儿,活不过三天……”
这情景唬得在场上人目瞪口呆,一个土匪说:“鬼上身,提橛子了!”几个人仓惶出了院子。
火盆里的纸灰被风拂起,向外飘散,飞向垴尔沟深处的坎坎洼洼,草草木木。
倒在棺材跟前的潘婆婆嘴里念着“达达,娘娘,达达,娘娘……。”声音越来越低了。——这是她老家山西对父亲母亲的称呼。
夜释放了月亮这个魂灵,燃着光芒,洒在垴尔沟上空。跑土匪的人疲惫不堪,却把恐惧惊悸埋进月华。这空荡的银樽下,匪类蹂躏人间,山民惊颤而跑。
家义看人差不多都跑了出来,扶老携幼的赶着牲畜奔向后山的崖窑。他叫垴尔沟几个乡勇青壮和他断后,守在山上又一个名叫斡耳朵的隘卡上。
西北黄土高原好多山庄里都有叫斡耳朵的地名。斡耳朵又称斡鲁朵、斡里朵、兀鲁朵、窝里陀、斡尔朵、鄂尔多。——是突厥、蒙古、契丹人扎帐驻兵的营帐。
垴尔沟这个斡耳朵应该是蒙古人驻过兵的毡帐。
隘口上好出难进。几个好汉守上阻挡拖延一阵土匪马队的搜寻,应该是没问题的!
虽然他们觉得跟上何甲长踏实,但是几个都惦记着各自家人和牲畜,守了会先后各事为由,借故跑了。
家义一个人拿着白腊木红缨枪守着。
跑土匪的人们惊动了山里的叫叫虫,它发出清脆地鸣叫;野鸡、呱拉鸡在蒿子、骆驼蓬、灰条丛里掠起咕噜噜地却飞不高;狗尾巴、芨芨草被踏倒形成了几条走道。
易祥背着包裹牵着大耳朵,大耳朵浑身湿叽叽地冒着汗气已经跑乏了。
丝麦怀里裹着女婴,平缓处她骑在大耳朵背上,陡洼处下来走着。大耳朵身上冒着热气,尾巴摇摆不停像是要扎撅立起来。两只大耳朵竖的老高,脖子拼命地往前直,两个鼻孔不停地一张一合出着气。
大耳朵幽怨的眼睛,无奈的神情。它载驮着两个背斗在摇曳,一个背斗里是易臻一个是易庭。
山上的狗尾巴、芨芨草一丛丛一簇簇长得好看笔直。牵着驴缰绳的易祥忍不住边走边掐,不知不觉间折了好大一把在手中,也渐渐地落在人群后面了。
“祥子,走快点。”大耳朵后面的丝麦气喘吁吁地喊他。丝麦肩上挎着褡裢,怀抱着岁女子。
“再磨蹭,让土匪捉咧杀了起!”潘婆婆儿子潘贵肩上扛着一袋新糜子边走边骂着,同时眼睛瞪他两个儿子,嫌边走边耍。
易祥对跑土匪好像不害怕,他看着背包裹,拖家带口,神情慌乱拥向大山深处的人群,心里充满了新奇和刺激,觉得好玩。
听了他妈丝麦的话易祥把手里折来捋下的狗尾巴花撒在路上,像高粱穗的狗尾巴花一会儿被后头的人和畜踩踏成烂草碎屑了。
“妈,知道了,你也快些,过了前面是平处,赶紧骑上来。”易祥扽着大耳朵,闷着头脚步放快了。
抽了两锅子烟的家义,月光下银色刚峻的脸抬得高高的,凝神望着远处:山腰的荒草向着沟底延伸,中间一条崎岖的山路亮着土白色气,蜿蜒到山底;山底庄子人喊马叫,几堆火光冲起;他锐利带着杀气的眼睛看到离他不到三里远的路上,十几个骑马的灰影子隐隐地在晃动。
该走了,他掂起白腊木矛子起身向前追赶丝麦,他们一家子要汇合了。
易祥拽着驴笼头上了缓坡到山梁平处,过了山梁下了沟就上崖窑,算是安全了。
“妈,骑上走。”他回过头说。丝麦却不见应声。易祥掂起脚四处张望着,人影影中还是没看见。他把他妈丢了!易祥急了他把驴缰绳交到潘贵手里要去找他妈。
这时,易祥后面的人慌里慌张地朝前跑,一个男人嘴里喊着:“土匪从壕里爬上来咧,快些跑!快些跑!”声音瘆哇哇的。
潘贵赶忙把驴绳原塞到易祥手上说:“快走,娃娃,把你两个弟弟照看好,你妈后头正赶着呢!”
“伯伯,我一哈奏回来,我找我妈起。”易祥扭着头要走。
“六五、六九,把祥子夹上跑,没时间了。”潘贵给他两个儿子下了命令。
易祥劲再大,也拗不过六五和六九,被一左一右夹着走,嘴里喊着“妈!妈!你快点来!……”
当几个土匪没有征兆地从后壕里冒出来时,丝麦在一堆蒿子后蹴着给岁女子吃奶,和她一达呢跑乏了坐下缓得有八九个女人和娃娃。
一个娃娃还用手指划着在人脸跟前,又大又亮又圆像一个白玉盘立在山梁上不动的月亮。
透过茂密的蒿草,丝麦看见了土匪黑布包头手里的长枪和背上插着血迹的钢刀。
她们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呆呆地定着。沙沙地脚步声和土匪的乱骂声越来越近,不知谁喊了一声:“跑!”惊魂未定的人四散窜开了
都收拾妥当后,焕才在院里转来转去却不急着动身走。长工陈老六父子火别别地过来催他。
“掌柜的,迟了,撒都没有了,庄子里人都走完了。”
“我留下,你们走。”焕才脑门上冒着汗一勾子蹲在门坎上又说,“老六,先把牛羊牲口往后山上打。”
“哎!”陈六答应着。
“老六,你藏在萝卜窑里守哈,把家照视好,我回来给你后山上旱地,两垧,咋样!”焕才这时想了个主意。
“不来日鬼我了,东家,我命穷,哈得活,娃娃哈得养活。”陈六进圈赶牲口走列,出来时又说,“你比我的光阴强到哪达起了,钱算个撒,地土匪又背不起,蹴哈奏没命了,屁都不顶,能干个撒,东家,快些!”
“一大家,都是省出来的,挣出来的,得有人看守啊!”焕才撒着气地说。
杨氏窑里的东西基本没动,杨氏只挑了几件值钱的东西藏了。金宝在窑里拉着杨氏的手:“妈,我大叫你走呢。”
杨氏出了窑对焕才说:“我绕视照看家,不走了。”她又指着金宝对兰香说:“把我娃照看好,叫不来遭罪了。”
“姐姐,看你说得,赶紧一起走。”兰香把烟儿往驴鞍子上抱时说道。
焕才从门坎上站起来,说:“一个女人能看个啥家,你们走,我看!”
“给我把娃看好奏对咧,快走!再说外头我不习惯,也不去。”杨氏放开金宝拉他的手对兰香说。
“妈!妈!快走撒。”金宝眼泪花花的,嚎得伤心,不肯丢开杨氏的手。
“金宝,要听你大你岁妈的话,长大了给你娶媳妇。”
杨氏在金宝脸上美美地咂惯了一下。杨氏好几年没惯过金宝了。
……斜眼子土匪在焕才院里找出了好多东西:埋得粮食、清油、谷面、坛罐碗碟、农用具等。斜眼子现在翻东西一翻一个准。一来是白天光亮好翻寻,再就是斜眼子灵性,找得有了经验窍道,在哪里下手会找了。
杨氏藏在萝卜窖里被斜眼子发现,被扔下点着的麦柴薰了出来。
正午的日头,中天上直射下来。杨氏被恐吓着抹下头巾,太阳射得她眼睁不开来。斜眼土匪令她做一顿豆面散饭拌个清油萝卜丝吃。说:“昨晚浑气子吃多了,化个油水,浆水先端一盆。”
人常说“秃子精,麻子能,斜斜眼能得不得成”。斜眼子土匪果然心眼花繁,事多。
杨氏揉了揉眼睛,洗了手,把她窑里的炕桌子摆到了院子里。斜眼子指使个小匪到园子里拔了个白萝卜。园子里地已被他们找财物时挖戳得面目全非,萝卜、白菜、芹菜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豆面散饭是把白豌豆面散进滚水中用筷子搅匀,盛在碗里,筷子能挑起的稠面糊糊。豆面味道浓郁极香,几个山匪狼吞虎咽地吃着,斜眼子连刨了两碗。
喝罢带酸腥味白菜邦子窝得浆水,给那个和潘婆婆孙子一般年纪的小匪使了个眼色,小匪放下碗筷和他进了窑。
杨氏窑里正铲着锅底的豆面焦瓜瓜,准备洗锅。两人面色阴沉地进来,斜眼子抓起锅底焦瓜瓜撇进嘴里嘎嘣嘎嘣的嚼着。
他斜斜眼斜得成刀棱子了,直瞅杨氏的脸,杨氏看他不怀好意的嘴脸,知道他想干撒,说:“到柴窑。”她放下铲子,改掉做饭的护裙子走了出去。
外面吃散饭的几个山匪见杨氏领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柴窑,知道又有他们的“好事”了。胡海乱谝着他们出来干得些淫事……满嘴的秽言污语。
斜眼子先跟进来了,他返身在掂柴窑门,他不想叫打搅,准备一个人先美美地独占杨氏。
窑门“嘶咛”的声音想起时,一把明晃晃剪子实实在在地钉进斜眼子脖子右侧。他“啊”了声双手捂着脖子,一会儿人慢慢地瘫痪了下去。
窑门前伸头偷听的小匪听见一句“啊”声,觉得不对劲,推搡了半天门进来:看见脚底下斜眼子嘴里嘶鸣着,脖子上冒着血花等着放命;杨氏滴血的剪子紧紧握着抱在胸前,睁大的眼睛里一团火焰在汹涌燃烧……
小匪被惊呆了,目光和杨氏对峙了片刻,刚想喊,剪刀插进他的右眼,一声惨叫,小匪嚎上跑了。
杨氏的剪刀本来是戳向小匪的脖子的,看到他的娃娃脸,杨氏心一软剪子向上了。
杨氏掂顶好柴窑门,从她褂子衩衩拿出一块帕布,仔细地搽拭着带血的剪子,一直到把他们的脏血完全清理干净……
土匪们进来时,看见的是两具尸体。杨氏躺在窑脑后一堆金黄的荞麦柴上,脖子上插着她的剪刀。脸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高兴,平静地和睡着了一样。
这个十七岁在陕北榆林旱塬上拔荞麦被乱匪掳走的女子,二十年后却平静地死在了海喇都后洼的荞麦柴上。
——她死时的模样像是一种解脱。
土匪进窑后,把斜眼子拉了出去,放一把火点了柴窑,连同焕才家新盖的土坯房。又向庄里头另一家继续搜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