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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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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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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娃看着从山顶上吊着绳子下到半山腰,刚挨到崖窑洞口被人用棒子捅下来摔得惨叫的手下,眼睛眯得越细实了。手一挥,几个衣衫不整,愁容惨淡,没来得及跑进崖窨子给他抓了的女人,被土匪连踢带打的带了上来跪下。 杨三娃子大声喊着:“再不下来这几人都得死!” 说罢棍棒马鞭落在了这些女人身上,惨叫声嚎声响起,让人不忍禁变色。 家义拿着矛子一个人从崖窑上跳了下来,他到杨三娃子跟前,几个土匪想上去擒杀,被三娃子叫停。三娃子是熟悉家义的,他们同治起事时家义给他当过哨官,他知道家义的厉害。 “郝哨官可好,有了夫人垴尔沟过起日子了。”杨三娃子马上拉了拉绳辔,皮笑肉不笑。 “三娃子,还不收手,后世尼积些福吧!”家义面色平静。 “何甲长,说眼前的事吧!吃人的饭,由人使翻。我还得给马大帅交差。” 三娃子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凑到他眼前,说:“想让这些人不死,交人换票。” …… 杨三娃子念得那张纸上写着垴尔沟每户家主的名姓。家义听完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个甲长未必这样清楚。——杨三娃让每户出一个人带走,充当肉票,交完赎金回家。不然地下跪得这几个女人都得死,攻破窨子窑死得更不是几个人的事!垴尔沟全庄人都得遭殃。 易祥在人群中听到他大和人讨论杨三娃子的带来的条件,走到家义跟前说:“大,我愿出去给咱家当肉票。” 坐在地上的丝麦抱着襁褓中的岁女子,呜呜咽咽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有啥办法,她抬头望着易祥光掉眼泪,她棕色的眼睛哭得像个大红桃子。 易祥带了头,各家都选了人出去当肉票。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垴尔沟全庄四十户被杨三娃子带走了二十几号人当人质肉票去了。只有十几家穷得喝风把屁一无所有,连饭都吃不上饭,没地的佃户没上名单。规定期限是三天,有专门的人联系和收钱。 窨子洞内一片哀嚎声,家家难过,户户悲切。为了活命,只能忍痛看着家人落入狼嘴虎口。可有谁有那么多钱赎人,垴尔沟都是移民户,户单,想找个帮忙的亲戚都找不上。此时垴尔沟的人一脸苦相一脸哭相。 三娃子的土匪耀武扬威地带着被绑的肉票走了。人们望着土匪的背影都咒他们不得好死,全家都不得好死。 人们背上包裹,背老抱幼的下了崖窑,到山后寻找牲畜,心急火燎的回家。 丝麦还坐着没动,易臻和易庭在她跟前玩耍,家义过来拉她,她像磐石一样不动。家义才觉得奇怪,这两天窖里没见听过她怀中岁女子哭,也没见她撩起衣衫喂奶,就从她的手中揽起了岁女子。 丝麦的手软塌塌地松开了,又一把抱住了跟前耍的易庭嚎开了。 易庭吓得哇哇得也哭了。 家义揭开棉被,见岁女子脸色嘴唇黑紫,眼睛闭紧,他手在女儿脸上一搭,冰冷冰冷地。家义知道娃娃遭殁了,他铁青的脸黑紫,表情狰狞恐怖。 丝麦那晚被几个土匪在蒿子堆里追时,女儿哭时她一紧张捂着娃的嘴跑。——她亲手捂死了女儿,两天了她没敢让家义知道。她并不是害怕家义责骂她,而是怕家义知道气极了和土匪拼命,两败俱伤。 这两天她忍着巨大的伤心,但她一百个不想失去家义。 后山屲处,几绺糜谷被天压弯了腰。泛黄的茅草里,抛出几声秋蛐虫的鸣声,几只马燕变换着队形贴着家义头皮飞旋,老天爷还是挤出几滴雨下了下来。 山屲里,杂柴乱草上烧完遭了的娃娃。家义起身,看了一眼还冒着烟的灰烬处,眼一瞪,他连背娃娃的背篼也一同烧了。 庄子里柴堆草垛有些还冒着烟,扑鼻而来是难闻的焦糊味,羊驴的残肢,熏黑的窑洞,一切景象惨不忍睹。回来的人从地里院子窑畔挖出没有被土匪搜出的口粮被褥用具等先凑和着用。 房窑毁了的先搭个草棚子先住着。烂盆破罐熬点热米汤先喝着,不管怎样总算心里踏实了一点,回到了自家破窑烂房了。 潘婆婆面容依旧高古,一丝白发飘扬,身体完整无损,几天了竟没有被山里的野狐子山狼野狗等吃咬。她斜躺在棺材下面点纸的瓦盆旁,她的柳木拐棍亮着白光陪着她,她一只手搭在杨木棺材上。 帮着潘贵入殓的家义暗暗吃惊,心里道:“天不言自高,地不言自厚,人不言自能;天佑亡人,入土为安。” 意思是天地万物生灵都有特别的灵缘,天地人如此深奥神奇。 黄县丞带人一路追来,到垴尔沟见此情此景也长嘘短叹,他黑浓的宽眉蹙得更紧了,一脸的无奈和焦灼,抱着拳同情安慰了众人和家义几句。又在沟口的荒洼上就地正法了几个被他抬铳轰伤遗落被抓的土匪。 他一路风尘又带人离开了。家义向前送行了几步,受难的乡民看都没有看他们,任由他们一行远去。 ——乱世中人们见惯了兵乱匪患,老百姓早已习以为常,把打土匪的希望就没有寄托在官府身上,官军来了不但无济于事,说不定不来比来更好,来了人马的开销,要吃要喝,敲诈勒索,甚至是杀良冒功,比土匪还可怕。 ——老百姓有时根本分不清谁是贼谁是兵,或许兵比匪更可怕。 了志怀巡检上次被龙小克戏耍弄掉了两颗上门牙,这次土匪出山劫掠的第二天,他被新来的郭知县抽调到了海城县东边剿击石砚子龙二克匪部。县衙和巡检司的一百多号人被龙二克的匪众在下马关平草滩设伏,一排火绳枪过后,第一个照面他们就死了一二十人,他连尸体都没抢回来就跑了。 本想大干一场报仇的丁巡检一下子心灰意冷,他跟在烧杀淫掠的土匪后,畏畏缩缩的像蔫了的狗一样悄悄尾随。 匪徒劫掠罢收了工后,丁巡检抓了七八个落单的,威风凛凛地押到平草滩。他漏风的嘴,给围观的人大声讲了当土匪不得好死的下场后,立马就地正法。 围观的人看见土匪满脸菜色,衣衫褴褛,纷纷议论着……有人还看到了土匪手上有白天拔荞麦杆杆时染上的绿颜色。 丁巡检让手下把被正法的土匪头割下提上,他带着一杆子人急匆匆地找海城郭知县邀功领赏去了。 焕才和兰香心急火燎地第一个到了后洼,一进院惊愣了:新盖的土坯房断墙残瓦,椽檩全无,烧焦的门窗冒着细烟;熏黑的窑洞像一张黑嘴让人看着心里发瘆;砸碎的缸罐瓦坛等,一地狼籍;院畔菜地中一堆堆被刨出的土,散乱的像些坟头;埋得粮食面油细碗毡被等不见了。 焕才捶胸跺足的大声吼骂道:“驴日的瞎帐土匪,千刀万剐的坏怂,日列你八辈子先人……”他像个骂街的泼妇嘴里丢泼地吼叫着。 “瓷锤,嚎叫个屁,赶紧寻金宝她妈!”兰香嘴里姐姐,姐姐的满院喊着。 黑洞洞的柴窑里,杨氏只剩下一付骨架子和一把快要烧销了的铁剪子。 “日咧他妈了!日咧他妈了!……”焕才淌着眼泪嚎着吼骂。吓得烟儿和两个弟弟也嚎开了。 兰香早已泣不成声了。 柴窑被焕才请的鸭儿嘴阴阳赵三仙做法事禳治。赵三仙一手舞动桃木剑,一手摇着法铃,嘴里念着驱鬼咒杀鬼咒和超度咒: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急急如律令。 黄瘟之鬼,粪土之精。九丑之鬼,知汝名字。急须逮去,不得久停。急急如律今。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全部,四生沾恩,富有贫贱、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超生。 赵三仙最后给每个人送了个桃木坠子,一枚狗牙说戴挂在身上鬼邪不沾。 杨氏的坟选在后山洼的阳面,它前面是对着一座扇子形的坡。 赵三仙爱喝酒,只几天酒场子多,连住喝可能醉了,他醉话连连对焕才神气地说:他三分仙气,三分酒气,三分鬼气,一分人气;上知三百年,下知三百年,就是不知道中间三十年。 他摇响法铃,满嘴酒气的对焕才又神秘地讲:“坟前有大扇,子孙坐都县”。 兰香领着三个娃在杨氏坟头披麻带孝的嚎畅了半天。她又想起杨氏死前给她安顿要照看好金宝。她思想到金宝又哭天抢地,吼声连天,跪在杨氏坟头不肯起来。 兰香再想起金宝走时扭头对她说得话:“岁妈,给我妈说,我回来给她把水缸里水担满水,让她等着我……” 兰香想起这些,她伤心的直接哭倒在了杨氏坟头上。 ——金宝和易祥一样被土匪当肉票绑走了。 焕才在窑背上起出了他早先偷埋得装大烟膏的黑罐子。拿出后揭掉盖子一看,大烟不见了,他手伸进去掏摸了几遍也没有:“日咧怪了,难道长着膀膀飞咧?地遁咧?” 他刚挖时上面也没见有被人刨过的痕迹,陈土旧貌,连他做的记号一根柳枝梢梢还插在跟前。他急得满头大汗。他想用这一坛子大烟赎换回儿子金宝。 他手捧着空坛子下来问兰香:“崖背埋得大烟咋不见咧?” “你撒时埋得,我咋不知道!” “明和养哈时,我奏问你见哈是没见?” “没有见,你埋得时候谁怕看见咧!” “我一个黑咧晚上埋得,鬼见咧!” “土匪起咧,没拿坛子!狼叼咧!野狐子窃咧!狗刨咧!”兰香口气一点都不示弱,反而大了噪门发飙了。 “没只个可能,土匪没你细数,土都没动过一把!肯定是你。” “你咋刚赖自家人,看我好欺负!”兰香怼了回去。 “丁婶给人说过,你吃过大烟!” “乃……乃……乃是养烟儿时,烟儿不会嚎,喷咧一嘴烟才活得。”兰香竟然有点结巴。 “你咋记切喷大烟,你没吃才怪?” “丁婶……教得……你问丁家婶起……” “丁婶死咧,土匪打死咧。我用大烟换金宝!”焕才恼火的差点跳了起来。 焕才气得质问着兰香,两个小圆眼睛直盯着兰香眼睛瞅,眼神像锥子一样。 “把你藏得老羹拿出来,哈不赶紧救金宝,为只些闲事再不泼烦了!”兰香低头用手擦着哭肿了的眼睛,提高了噪门说。 “你妈个皮,我但知道你再吃大烟,扒了你的皮!” 焕才又提上空罐子上崖背了,他还想再找几遍。 海喇都,不,现在准确的应该叫海城。新来的郭尔敏知县是满族旗人的包衣奴才出身,援例捐纳的贡生。他被旗人举荐来的任候补县令。他的主子富察氏一门人憎恨蒙古人,他也跟着学会了憎恨。 往前数三任知县在时,已上报朝廷将蒙古名海喇都更名为海城县。但县城人办事称呼习惯了,依旧是海喇都。这对郭知县来说,不行,完全不行。 ——文字到达不了的地方,语言必须到达;教化到达不了的地方,强权必须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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