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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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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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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式上任的一天,按流程烧香拜庙、盘查帐目、检阅城池、清点人员后,郭知县就在大堂训话。 他第一件事是有关蒙元人称呼的地名全改换。——海喇都叫海城,脱烈堡叫川平堡,斡耳朵叫朱耳朵等等。你说脱,他偏川,好好的斡耳朵他非叫朱耳朵,斡耳朵都是些回民久住区,这不是有意在滋生事端吗! 在和县城的大回绅丁大善人等士绅老财互换了名贴后,他在衙门外贴上告示,宣布即日起正式办公,接受民间问案。 丁大善人领着几个人,递了一张银票做为见面礼,还不停的夸赞郭知县名字改得好,改得美妙。尤其是斡耳朵改得更得劲,能杀一杀刁民悍匪的气焰。 五短身材的郭知县听罢,堂椅上站起,乐得嗓子发出了公鸭般沙沙的笑声。 丁大善人住在县城,他在县城开铺子、油房、车马店,城关十里台五里墩都有他的房舍田产。 ——明代防蒙古人的军事设施,大的是千户所,叫卫;中的是百户所,叫堡;小的是烽火台,叫墩。比如:中卫,镇北堡,十里堡台、五里墩的叫法。 十里台院子里排起了队,是拿着地契抵押借钱的人,等着借上钱去赎被龙二克和马大帅绑去的亲人。 有些家户干脆把平地山地贱卖给丁大善人,赎了人直接背井离乡了。有些户还是种着自家几亩薄地却变成了丁大善人的佃户,长工,帮工。 借十两银子一年连本带息还二十两,还不上驴打滚,利滚利,永世不得翻身。他的管帐丁八呲着黄牙还说:“满海城只有丁善人心好肯借钱。给丁善人当长工,他不亏人——吃得白馍馍,嘴上油坨坨。唉!行的善多,遭的难多啊!”他好像替主子惋惜,意思丁善人不应该同情来借钱的人。 到鸭儿嘴赵里长家也有拿地契抵押借钱的,去跟土匪赎人时,不知撒原因赎不出还坐地涨价,钱送迟了,不是血拉拉的指头送来了,就是红糊糊的耳朵送来了。 丁家借钱赎人快。丁大善人一家开始放高利贷了…… 经过这一轮的蹂躏,海城县穷户人家被土匪折腾的卖儿鬻女,家徒四壁,生无可恋的人背井离乡。出外扛活的要饭的抢劫的杀人的上山当土匪的都有。 丁大善人的土地西括到了屈吴山的打拉池。几百顷的土地将近占了海城县土地的一半,他成了海城县最大的大富汉。 禅塔山万壑千岩,怪石嶙峋,半山腰有北魏时期开的十几个洞窟,窟龛内没有成形的佛塑。 传说这里是须弥山高僧隐秘修行的地方,后来成了当地山民躲避兵匪的场所。讽刺的是土匪就驻藏在这儿连绵的群山中。 龙小克忍着腰痛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马彪独自进了一个传来嘣儿嘣儿声音的洞窟。 那是“筘筘”的声音,是回族女人吹得口弦子。阿舍尔今儿个用如泣如诉,幽婉动人的响声专门招呼他来寻她。 ——阿舍尔要为爱情私奔了。 她得到火尔萨传来龙小克到大石城的消息,老实地呆在监控她的两个新妈跟前,怕被看出端倪,她跟着她们做了几天乃麻子。在她俩半夜拜主做“宵礼”之时,阿舍尔乘机溜了出来,背着早已收拾好的包裹跑到了禅塔山石窟。 这是龙小克和她约好的。龙小克在进火石城前早就已盯寻踏实好了他和阿舍尔见面约会的地点。 ——爱如烈酒,浅饮则醉;思念如潮,淹没芳菲。 阿舍尔的爱意是洪荒烈火,热络的真切,落拓的直白,即使疼了,也心甘情愿。 她少女的心因为情窦初开的爱,早已没有了自己,天上地下只有龙小克。 龙小克给她手上戴上了一对翠玉镯子,亲了下她的额头,她却依偎在龙小克瘦弱的胸膛。 “快走。”龙小克一对星眸热切又坚定。 痴情单纯的阿舍尔为了龙小克私奔了。因为她肚子里有了她俩爱的结晶。 一行三人从界石铺走会宁转靖远,成功到达了石砚子山寨。 龙二克先生站在山堡的瞭望塔上,静静地俯瞰着山下往上驮回的战利品:粮食、猪羊、毛皮、盐巴等以及车载的草料和上面坐着哭哭啼啼的女人,还有他进山的喽啰欢欢喜喜的样子。这个时候他心情是最好的。 他那种壮志未酬的心境似乎装填了点什么,他脸上沉浸着一种难以捉摸的享受。 龙二克心里还在想,他要把土匪的事业做的光芒万丈,只有做大坐强,朝廷才另眼相看,以诚相待。那时不称呼他为匪,称呼龙家军。像西宁、河州、河湟地带的马家军裂土分疆了还能成为朝廷的功勋贵戚;董福祥原来不是土硾草匪是什么?现在还不是叫甘军董字三营吗! 他率领的匪众从东边花马池,下马关,豫旺堡一路劫掠过去,收获颇丰,连他部下糟蹋的妇女也很多。 他构思了几个月,创作教唱的山寨匪歌:“骑上大马背火枪,富汉门上要银饷,大姑娘抱上马,大姑娘抱上马。爱嗨嗨,吃吃喝喝。爱嗨嗨,日日戳戳。”看来这首曲没白添,词没白写。这首歌就是鼓惑激励部下为他抢掠卖命的兴奋剂。 他的收获比火石城的马大帅丰腴三四成,路过马大帅的另一个匪巢大北山时,他留了些分给马大帅。 马大帅见了年岁比他小的龙二克倒像见了他上姑舅一样客气,满脸的尊敬和本分,一句僭越冒犯他的话都没说,满是恭维。说他脑子好,书读得多,将来最不行能统领大西北。 马大帅拍他的马屁太显了,龙二克对马大帅又多了一层了解,心里道:“马大帅为了利益,撒都能装出来,此人的饭可以吃,话不能听。贵尼贱尼坚决不能听!” 龙二克动了杀机本想在大北山弄死马大帅杀口接盘,收了他的部下。无奈马大帅比狐狸狡猾比狼雄悍,五十精健亮着明晃晃铮亮的刀枪,不离马大帅身的跟前从后。 龙二克不但没敢下手,还怕马大帅要了他的命,他赶紧加强了自身的警惕和保卫工作。 瞭望塔上吹过的山风把二克先生的思绪带的远了些。当他看见了一个绿盖头蒙脸,一团花红衣裳像新疆缠头女子,有着突厥风俗的女人,在她旁边是龙小克和马彪时,他就知道阿舍尔成功的被带来了。 龙先生快步下了塔,大步流星向她迎来。 阿舍尔想避都来不及了。 “岁大,我来迟了。这是我……常给你提起的阿舍尔,她和我一起……回来见你。”龙小克边说边咳嗽。 “伯伯好。”阿舍尔低头躬了下身子。 龙先生从头到脚量视着阿舍尔,一边在思忖着什么。 等了会儿,他头一抬说郑重说道:“从今天起,阿舍尔是我石砚子的人,是我龙二克的家人。山上有谁冒犯阿舍尔,就是期负我龙先生。阿舍尔的吃饭穿衣习惯都由她,别人不能干涉不能管!” 龙先生又温和的对她说:“阿舍尔,今后你就叫我“大”。一家子人了,不来生分。” 阿舍尔急着点了下头,忽然跑开了。龙先生一阵惊诧,满脸的不解…… 她在远处的阿舍尔弯下腰“哇哇”地干呕起来,呕得面色由白乏黄,由黄变青,呕得上气接不住下气。 龙先生的头转向了龙小克,眼神在他腰上箍的一片硬毡上寻探着,头一抬环视了一圈众人,大声说道:“今儿起,龙小克就是山上少当家,就是我的儿子。他说得就是我说得。” 又过来拍了下小克肩膀,扯了下他腰上的裹毡,亲切地说:“今后就叫我大,小克,你是我的亲儿子,咱们是一家子。” ——龙先生是有儿子的,一个放在西安的书院读书,一个放在洛阳镖局学武。龙先生把夫人放在平凉,全家四散各居。 他暂时做匪,知道做匪的下场,所以他狡兔三窟。 狡猾的兔子有三个藏身的洞窝。龙先生为了他的事业,为了躲避当土匪被杀连累全家,把她们分散到了各地。提前老早做好了死他一个保全一家的准备。 龙小克听了他“大”的话,又当上了“少当家”,一时想着该怎么感谢?嘴刚一张想说什么,一嘴绿水又跟着一嘴鲜血喷了出来。人身子紧跟着摇晃往下栽。在旁的马彪手快,一把扶直了。 龙先生和马彪进了房子。马彪把他俩进火石城的前后经过细述了一遍,尤其是小克挨大棒及马大帅夜探他俩时的情节叙说得更加详细,尤其是诈他墨玉绿扳指那一段。 龙先生听罢后脸色忽阳忽阴,忽晴忽暗,想着什么?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地上踱着步,却自言自语道:“龙生龙,凤生凤。虎父无犬子。生子当如……。” 龙先生这句话念了一半又不念了,他想说“生子当如孙仲谋”可能觉得牵强不妥就没说完。他捋着稀疏的短须又道:“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天兴我龙家……” 马彪在跟前听得稀里糊涂没有明白,只是迟疑的望着龙先生。 “小克怕是走不成了,带个人,办那件事要紧,早点起程。” 龙先生语重心长,满怀希望。 龙大克兄弟俩家原住在屈吴山下的龙家窝窝,家里牲畜地都多,家境殷实,在庄子里不算大户也是个十足的富汉家。自从他父亲龙三被人教会吃大烟,又学会了个逛窖子后家境就败了。 龙三应了那句话:有多么荒唐,就有多么悲凉。 不到两年的天气,先卖地又卖家产再卖房后卖了老婆儿子。龙三把房子、地扺押给了王团庄的麻老财,后来还不起钱被麻老财折了个干净。他拿了一斤烟膏把老婆卖给山西大同的一个卖买人。最后把大克和二克换了几吊钱给麻老财长年揽活。 那时候读私塾的二克不得已跟着哥哥大克到了麻老财家当小长工。大克犁地摆耧垫圈拉粪干着重活,小克拾粪放羊赶牛除草,两兄弟除了干活没闲过一天。 有人说:苦难是人生的老师。龙家哥俩从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变成了衣食无着忍饥挨饿,挨打受气看脸势的扛活小长工。 这哥俩小小年岁经历了生活巨变带来的痛苦磨砺。这份历练加速了龙大克成长的历程和对世事的认知,他没有消沉没有丧气,他展示给别人的是形象豁达、乐观,精气神十足,有时也会开个玩笑自嘲一下,有时会说个浑话给其他一起扛活长工解个乏,惹得大家一起空快活。 但他的内心世界却不是与外形一般亮堂,白天牲口一般负重干活,夜幕降临,每当散着汗气脚气烟气臭气的大通炕上别人鼾声如雷时,龙二克睡不着,他心里却对世界有另一个认知: 他亲生父亲龙三凭什么六亲不认卖儿鬻妻,麻老财凭什么豪横霸道夺他家产,自己为啥从天上跌至地下饱受煎熬,自己有出头的日子吗?啥时间出头?咋样出头?靠啥出头? 他长着厚茧子的手,上下摸索着从他肚脐眼到胸前,渐渐变硬变黑的胸毛,心想着“好男有毛不乞食”,这一辈子还有机会吗? 这句话都不难理解,它的意思是要想被人当成攒劲男人,一个条件是身上有毛,另一个是不吃下眼子饭,自个儿要有骨气。 男人身上的毛是有了,但他的内心深处一个又一个问号像割麦子的镰刀一样,一天天寸磔着他。 夏末傍晚天气闷热,割了几垄白豆子的大克回来在麻老财的院子吃饭,他敞开衣衫,光着膀子,一身黑亮犍子肉,胸前黑毛森森,虎背蜂腰。他爬在木桌上,大葱下着黑面馍馍。大克在吃喝上不挑剔,只要咥饱就行。 麻老财掂着烟锅子转过来,见小小年纪的他身形彪悍,胸毛旺盛,心里啧啧称奇;再见他眼神犀利,狂发如草,拿着筷子像握刀一样。麻老财出了教,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暗思:此娃霸气侧漏,不知是福是祸!此娃是留还是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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