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来的娃娃同在一个窑里吃喝拉撒睡。金宝性子孤僻,不说话,他在窑炕边上被人欺负赶下了炕。
金宝睡不上炕,吃不上馍馍。一个大黑头的娃还把金宝赶到窑脑拉屎尿尿的黑处叫蹴着。易祥看不惯,一个大肘把大黑头打了个趔趄,其他几个娃娃扑来,又被易祥打倒。
易祥成了窑里的娃娃头,金宝给他捶背穿鞋。金宝靠墙睡觉了,实现了他“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的愿想。
他一边咥着其他娃的黑馍,还把大黑头赶到他原来蹴得窑脑处闻屎嗅尿。
两人被赎了出来后,几年没见,直到他大张焕才提意让家义带着他们几个贩苦盐,他才在垴尔沟见了长高了的易祥,才知道是原来帮过他的“票友”。
从打拉池到固原、平凉走了几年盐,他俩越来越好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家义不跟时,他俩结对出走,除了庄子里的壮勇,他俩还时不时带上褡褡里装着《千字文》《百家姓》的易臻、易庭、明和、明远。
用易祥的话:“让弟兄们出来都瓜识瓜识。”
一行人静静地在山路上行走,南风温柔地吹着,天空中晚霞斜照,十分壮观。
那弯曲伸展在霞光中的土路散发着山草、野花浓郁的气味,同时夹杂着驼骡牲口的一股子草腥味。
黑夜降临了。
大地罩上了一层黑幕,月明星稀,萤火虫暗中飞舞指路。草丛中一只蟋蟀开始唱歌,许多夜虫不甘寂寞,大合唱拉开了序幕。
易臻抬头仰望着高远又深遂的夜空,时隐时现的月亮和一闪一闪的星星下,美丽的夜空下他想起了心事。
他想烟儿,烟儿高挑、细眼、清纯,钟灵毓秀。烟儿却在三月出嫁了。本来他焕才叔有意把烟儿许配给他,还带着烟儿来过他家几回。可他大一直不给焕才叔回话,烟儿出嫁到了东山里古城川下的牛耳塬了。
烟儿出嫁时嚎着不想走,最后被硬架上驴走了。易臻心想:怕是为了他不肯出嫁吧!
“想撒尼!哈不快走。”家义转过头喊快要掉队的易臻。
“何叔,咱们要不要绕开石岘沟,从东沟走。”金宝悄悄地问,生怕人听见。
“不绕咧,南旁个下。”家义回头又看了下易臻,催他别磨蹭快走,说懒驴上磨屎尿多。
“今年买路的份子钱交了,不绕咧!只一趟走好给易祥和你把媳妇娶进门。”家义吃着旱烟锅说。
这时易臻奔腾腾地跑上来对父亲说:“大,怪很,后面一个狗一直跟着咱们,从盐场到这儿。”
“哈看见撒!”家义脸一凝。
“头上好像有道绿光。”
“狼一个!火折子找见,准备点火把。”家义给大伙说并叫易臻走中间。
出哨子沟时家义拉得一匹红骡子喘起了粗气,颈上的鬃毛硬了像是立了起来,后面的几头骆驼和驴跟着不安分了。打响鼻的打响鼻,仰头挣缰绳的挣缰绳,在乱呲弹。
哨子沟口逐渐宽展。前面传来一阵怪异吓人的杂声,家义赶忙吹着火折子点燃了火把,远望去:一个背着包裹的人站在两头狼中间,啊啊的喊着,手里抡着棍子转着圈不让狼上前扑咬;那人转身对付后面的狼时,前面狼一扑咬住了人的裤腿撕扯;那人撇掉棍子,弯腰直接双手掐住狼的脖子在地上翻滚,后头竖起尾巴的狼卷唇露出白牙,跃起一嘴咬在那人后背上。
已经翻爬在狼身上的人顾不得啃在后脊背上的那一只,双手扳在狼嘴上,“啊……”的一声一用劲,“咔嚓”一声,身下这只狼不动弹了。
那人的这声“啊”让人听着撕心裂肺。尖锐声响彻黑夜,天地间是一个女人凄厉绝望地怒叫与发泄。
肩背上那只狼的牙可能嵌入她的骨缝,她站起来甩都没甩不掉。
家义领人呼喊着打火把来到她跟前时,那狼才松了口扯了女人背上的一口块肉跑了,然后尾巴竖起屁股撅着,身体前低后高的一拱,把嘴插向地面凄孤地嗥了几声跑开了。跑时还不忘回头用绿眼睛盯照一阵子那女人。
家义赶紧脱下褂子,连忙按在那已经跌倒昏厥了的女子肩背上,又改下他两丈六的布腰带缠紧在她肩上。
“万物有灵性,狼若回头,必有缘由,不是报恩,就是报仇。这女人怕是与逃了的狼结了仇。”家义边包扎边想。
金宝喊着陈老六的儿子七十过来帮忙,他已把那头死狼鼻唇和四个蹄子割了道口子。他叫七十和另外几个人吹气剥狼皮……
血气弥漫后他把狼皮送给了易祥,倒了肚子杂碎后剩下的狼肉,他说到了前面烧了改个馋。
家义打着火把前面带路,让大伙给牲口蒙上黑眼罩人牵上走,尤其是驴。
驴在走夜路时看见黑暗中狼群蓝幽幽的目光,四蹄会抖作一团,狼群围过来时,驴站不住会躺下瘫痪不动,因此驴儿的得名叫“狼干粮”;马和骡子见狼连踢带刨,无所畏惧,干不过时还会驮人逃跑。
四头狼在家义两侧,斜插着交换着跑,正面的几头呲牙咧嘴呜呜地低吼着却不进攻向后退着。家义让拿刀的把刀亮出来,说:“狗怕弯腰狼怕刀。山里的狼怕刀,草原上的狼怕绳。”
殿后的易祥伸着脖子,眼睛向前面父亲的方向直瞅,还时不时扫下潘六九拉着搭载金宝送给他的那张狼皮的驴背子。
他心想回去硝熟了做个冬暖夏凉的狼皮褥子。
他把手里的五尺棒刚捣向前面驴背上的狼皮,他想翻看一下,这时,忽然觉得肩头上谁两个手搭上了。他是殿后的,后面没有谁了!他以为是易臻掉后了,想回头说撒火色了还耍。又觉得一股热气夹杂着腥臭气顺着南风从脑后传来。
不是易祥,是仲元岁大讲过得“狼搭肩”,此时人只要一回头,喉咙致命的软处会暴露给狼嘴,咔嚓一下,一招毙命,狼就吃人了。
易祥紧张的汗毛竖起,头发根都直了,脑子麻咧,他只管张眯搭眼地朝前走。——仲元岁大给他讲过:人只要双手抓住狼前爪,头使劲顶在狼脖子上一直走,狼就被人顶死。
可这些他眼下想不起来也来不及想,走了十几步又一阵南风吹过,他脑子才清醒了过来,突然他扔掉棍子双手抓到肩上的狼爪,一声爆吼,一个过肩摔,摔了七八下狼鼻嘴眼流出了血,看来狼给摔死了。
这时在他身边的沟沿上窜来了几头嗥叫的狼,他一把把死狼扔在狼群中。又一阵血气弥漫,死狼被群狼撕裂吞进了肚子。
“快些走!”他催着前头愣神的潘婆婆的孙子六九。六九还瓷着,满脸的呆气。
“你裤裆没湿吧!”易祥捡起他的五尺棍捅了下他,六九才回过头往前走了。
杵子沟的一座废堡见证了同治年间的兵燹和匪患。消失的寨堡遗落下一堆瓦渣陈土,残垣烂墙上展示着经年的伤痕。
——深夜的月光下有一种瘆哇哇,坍塌、残缺和孤绝的凄凉。
哨子湾到杵子沟这八九里山路上狼群并没有冲上来真正的进攻,只是跟踪着家义的驮队到了废堡跟前。“按理说狼应该在半路上袭扰驮队才好得手,家义他们进了有四面墙的堡子,狼群更难得手,难道故意引他们进堡?”
家义十分疑惑,脑子不停的想着为啥只么容易脱险,是不是有撒大麻达在等他们?
到堡子跟前潘六九才上来把易祥摔死狼的事给家义和大伙说咧,家义一惊,看了眼后头走来的易祥。
家义却问易臻:“臻子,你说一哈狼队为撒半路上不咬咱们?为撒咱们能顺利的到堡子跟前?”
“大,堡子里有狼等着咱。”易臻瞅了下黑乎乎空敞着豁豁口的堡子,头一撇说道。
家义露出了这一路上难得的一次笑容。他提上白腊木矛子,叫了几个年龄大点的庄勇掂上家伙进堡。又让牲口围个圈儿,让易祥几个稳住后面。
狼声阵阵,十几头狼渐渐从三面围攻上来。看来不进堡子不行了。
“金宝臻子你们几个火把照好。快跟上。”家义“呸呸”唾了两嘴唾沫吐在手心,盘好了辫子,扎好了裤脚,一付摩拳擦掌准备大干的架势,其他人也学着他收拾妥当……
下头上的汗。
“你把你家大肚子给狼献逞了。”
“啊!”了一声,金宝再没出声。半天了说,“我大……”不等他话说完,家义说道:“大肚子献了咱们都能走,今晚没损失。驴钱大大给你出,再说大肚子个大能吃,背货脚程不攒劲。”
易祥和几个拿枪的庄勇把大肚子往东南角子牵,狼群也跟向他们。易祥一把短刀扎在驴勾子上,驴嚎上跑出了堡子口。
一半狼追击去了。狼和狈仍在原地。
“不够!再献。”家义又让易祥牵出了一头驴。
这时狼王驮着狈率领狼群,全队迅速撤出去追驴去了。说也奇怪,跑得时候,狼王项背上的狈两个后腿落地,只有它前爪紧连在黑狼王屁股上一颠一撅的搭着疾奔。两个头两个尾巴六个爪子的怪物恐怖的在夏夜中一阵风似的飘驰。
那头血脸母狼又回了一次头,望向众人后跑开了。
……驮队到木家崾岘时,家义从褡裢掏出了关卡路引牌子交给了易祥,他和潘六九拉了一头驴驮着那女人要回垴尔沟了。
临分手时,易臻问他大,“大,狼再来了咋办?”家义说:“凉拌!”这一句把在场的人都惹失笑了。大伙紧张的心轻松了下来。
“狼有狼道,人学不来。给献逞了它们不会再追得。”家义又安顿易祥回来时到平凉安口窑多驮些瓷货回来卖,补个损失。
走了几步的家义又把易臻喊住:“到了固原城卸下货,去看下你黄青叔,起时臻子你再不来没大没小的在你叔跟前胡谝乱说咧,放正经点。”易臻高兴地嗯了一声后跟上了驮队。
易祥一行从西安州到海城县城,穿贾塘、郑旗、苋麻河到红城子、万家川及固原城,而后过开城、瓦亭、三关口,泾川到平凉,他们走的是一条古丝绸之道。
家义见端着一盆水走路一瘸一点差点摔倒的冰草,眉头便皱了起来,他不高兴地对丝麦说:“叫你不来给冰草缠脚了,一盆水端得扑沿闪颠的。你忘了奏是你的脚小跑不动,才……”
他想说前些年跑土匪时丝麦的小脚跑不动,把一个女儿捂着遭殁了,猛不防他说出的话到嘴边他忍住了。
他本不让丝麦给冰草裹脚。出去装盐的两三天,丝麦乘他不在家又给女儿缠上了。
“女子家不裹脚,长大了不好嫁,我又不是把四个指头折窝到脚底给缠上的,只把两个脚拐往细里绑,叫不来往大尼放。你把其他的心操。”
丝麦低头洗着家义救回那女人被血染了的衣服,没好气的怼着。
——丝麦生气是有原因的,本来她看上烟儿,想让易臻和烟儿把亲给订上来年再娶。烟儿多好的姑娘:模样有模样,针线茶饭上麻利又干净,那个能比上。
焕才愿意,易臻喜欢。可家义硬是不给话,让焕才早把烟儿打发嫁给了固原东山里了。
““三寸金莲”是你大户人家缠的,小户人家还要做庄稼做活尼,你没听“小脚一双,眼泪一缸”,你倒心狠了起来,冰草脚疼的罪,你小时又不是没受过。”
家义又喊着冰草到他跟前来。
“随便你,冰草脚大给不了人,脸红的不是我!你奏给寻个好下嫁。”丝麦站起端起洗衣服水往大门外倒去了。
冰草从房子里偷着取了把剪子,高兴地坐在家义跟前。冰草长得像家义,廋方脸,直眉,眼睛有神。
说也奇怪,抱养领路的易祥后来也慢慢地像家义了,不管是模样上还是神态走势上总有七份像,别人不说看不出来不是亲生的。易臻易庭长相像丝麦有点异域摸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