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帅从马上一头栽下时,脑海里闪现出是阿舍尔孤单无助的眼神和龙小克狡黠闪动似乎嘲讽他的眼睛。
本来在龙二克处多分了十几驮银子的他,顺心的从大北山回到大石城。进寨门时却看见他两房夫人跪在地上抖嗦个不停,黑越越犹如两堆筛糠。——因为她两人把阿舍尔看丢了。
早回来的眯眯眼杨三娃子当时就把事情说了:阿舍尔已两天找不见了,连同龙小克马彪他们。
马大帅听了后怔住了,觉得一股血窜上了脑门,一个仰拌子跌倒昏了过去。又是阿訇又是阴阳整念禳治了三天后才醒来,差一点给过去了。
他醒来时下巴上的山羊胡彻底白了。他的小夫人自缢上吊在扫竹岭一棵歪脖子野杏树上。这个被他连哄带吓抢来的穷汉家女人势单力薄,阿舍尔跑了她怕得要死,懦弱的她选择了一绳子了之。
另一个夫人吓得不吃不喝不下炕,整天只晓得在炕上跪着磕头拜主做乃麻子。
火尔萨的头挂在石城练兵场的旗杆上,连同几个可怜缴不起赎金的肉票头颅。火尔萨临死时受到悲残的折磨,腿被打折了几截,至到马大帅威胁要杀他全家时才招了是龙小克给了一锭银子后他给阿舍尔报信的联络的。
他到死都佩服龙小克的胆识,唯一后悔的是没听小克的话一起走,因为他舍不得他年迈的老妈,不放心他相依为命的妹妹火米乃。
怒火冲天的马大帅不知道是本性的残忍还是气昏了头,来到火尔萨家屈峽又敞口子的窑畔,一个窝心脚踢死了尔萨的老妈,想杀他的妹妹火米乃报复,她却逃了。
一气之下马大帅点了草垛烧了尔萨的家。临走时又丢下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一切杨三娃挡都没挡住。三娃子知道火家宗族大,二百多口人有些势力,做事不可以过头。
马大帅这样做的后果是:火家几百口人憋着怒火搬出了大石城,出了教移迁到东南五十公里外的簸箕湾过活了。
这些事马大帅没有多大的在乎,他只想要回他的老女儿阿舍尔。目前最要紧的事是派人找回阿舍尔,连哄带骗,哪怕是绑来抢回都成。
第一次:杨三娃子带着龙二克给马大帅多分了三四成的银子去了石砚子,不要银子了只希望阿舍尔回来。龙先生看着风尘仆仆的三娃子没要银子反而搭贴了十根金条,让他带了封信给马大帅。三娃子头次连阿舍尔的面都没见上。
龙先生信中说咱俩虽然信奉不同,我信天,你信主,但咱俩在一个道上亲如兄弟。阿舍尔已被我收为女儿,比亲女儿还亲,你放心,我比你还会照顾。何况阿舍尔现在身体不太好,行走不便,好了我亲自给你送回来。
第二次:三娃子带着上次返回的金银和马大帅又多搭贴了的六根金条来了。
这一回龙先生看着火急火燎的三娃子,先说不忙,让三娃子美美地好吃好喝了两天,又找了两个抢来的女人在温柔乡里陪了他两天。然后收下金银,才让他见了肚子已经隆起了的阿舍尔。
见到了阿舍尔,三娃子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以为阿舍尔在石砚子吃喝的好身体胖了发福了。直到把眯眯眼睁圆了又走到阿舍尔跟前,才发现奇迹真的出现——马大帅的恶梦成真了,阿舍尔肚子里怀上了娃娃。
阿舍尔淌着眼泪问她父亲和她两个新妈的好。三娃子添油加醋的编述了一番,说了她大马大帅因惦记她,躺在炕上有病起不来,整天只想见上她的面,人也瘦了脱了形,两个眼窝子陷了进去,成了两个洞了,耳朵也背了,人喊上话都听不来了。剩下的一个新妈为她离家的事人成了瓜子了,吃两顿都要人喂。
阿舍尔眼泪流成了串。她给三娃子说:她走时已有了身子,害怕父亲惩罚和大石城人笑话,怕连累其他的人迫不得已才逃。不过这里龙家对她还好,别让父亲担心,她现在不敢回来也不方便回来,等她养哈了再回去看望父亲和新妈。
杨三娃子回了,他带的金银被龙先生先笑纳了。他的驴骡上驮满了些花马池的特产:盐碱地上味美不膻的羊羔肉,靖远香软入口的柿饼,下马关红得娇艳的干枣。
龙先生给三娃子说:这些东西是给大帅补身体的,也能散热祛火,让我亲家多吃些,吃完了再来驮。尤其是马大帅将要当外爷了,必须吃好补好保重身体。并还让三娃子捎了一封信。
三娃子回去挨了马大帅一百鹿筋马鞭,半个月后才下炕。马大帅给他说:一般人他还舍不得用象牙鹿鞭子打,打他是爱他。
马大帅看完信,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他撕碎了踩在脚下的信纸。
马大帅是缓过来了,百感交集的是:阿舍尔未婚先孕怀了娃娃,他要当外爷了;可阿舍尔哪里知道,她一辈子将要陪伴的是一个废了的男人。
——他指使三娃子用杠木棒打伤了龙小克的肾。龙小克怕再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阿舍尔要是知道当父亲的使了坏心眼打废了她男人,阿舍尔怎样想!阿舍尔会恨他这个父亲吗!怎样恨!恨到何种程度!
第三次:阿舍尔生完娃娃的第三天,报喜的龙七把一个大红冠子的活公鸡隔着石城的寨栅门扔了进去,还送了八个煮熟后染了红色,又涂上了“大喜”的黑点点鸡蛋。八是双数,男孩用的数,寓意长大能娶到媳妇。
阿舍尔的新妈送给外孙子一件她新织的毛衫。没扣的毛衫是用谷糠装做成的厚褥,穿盖两用的。一个蓝布面做成的荞麦皮小枕头和护腿拦腰的蓝布宽腰带。枕头腰带可以使婴儿在睡觉头平腿直;还送了手上脚脖上戴的银饰件。
出满月时,马大帅托人带来一个银子“麒麟送子”长命锁,它可以锁住邪佞之气,不被病魔缠绕,有保平安,长命百岁的意思。
百天过“百颅子”时,龙二克给马大帅带话:说他已给孙子把大名起好了叫龙骧天,亲家你给娃娃起个小名,虽然是“外孙子,菜根子”但毕竟是你孙子,希望给个薄面。龙先生以商量的口吻请求马大帅。
马大帅找了阿訇后说外孙子经名叫里达。阿语中是知足的意思。还又送来了一个刻着阿文的金锁锁。
第四次:这回三娃子带来的是他满身心的疲惫和焦头烂额的神情。龙先生送他几锭银子他不收,说来了两个有姿色又会骚情的妇人陪陪他,三娃子都拒绝了。眼眯得更细像割了的一丝嫩韮叶。
他可怜巴巴地乞求龙先生说:马大帅想看外孙子里达,想得吃不下饭,头发胡子全白了,让阿舍尔抱娃能回一趟火石城吗?实在不行让马大帅在大北山见一面也成。
龙先生一口答应了:成。
鸡窝山的半腰上一股黄旋旋风像个大陀螺一样跟着人转,旋刮得人摇摇晃晃。三娃子一边催着几个人快走一边向风中唾着唾沫,旋旋风越转越快了,三娃子又把鞋脱了用力的扔向风中追到跟前一扣,风小了,转了方向旋到了远处。
三娃子拿起鞋朝地面一看,什么都没有,不像人说得鬼旋风拿鞋一扣,鞋子下有一滩血。
“妈的!鬼走路把风带起咧!”三娃子眯着眼看着土路上一片连一片的青灰色冰草白蒿心里骂道。
这阵风旋过后,好像剔尽了鸡窝窝山缝里的荒草五谷,鸡窝山好像又成了干山秃岭。
拐一个弯,一棵杏树。下一个坡,一片杏林,杏树叶叮当作响。
阿舍尔一个人的心在忐忑。她抱着儿子离开时,没告诉病在炕上的龙小克就起身了。她像风中的一截野艾从草堆里飘出,向远处奔走,向异乡奔赴。
“要下雨了!”龙小克躺在抬架上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山洼口的风,送到鼻嘴上闻了闻,他觉得风是湿答答的。
一阵马蹄声踢向豁豁嘴,一辆破旧的马车扑面而来。马车里是阿舍尔和里达。
龙小克甚至还闻到了阿舍尔身上散发的一股奶娃娃的奶香味。
龙小克从抬架上滚了出来,双手撑地爬到马车前跪向了阿舍尔母子俩。他泣不成声的要阿舍尔和儿子不要离开石砚子,他舍不得她娘俩,她俩是他的命,她俩要是走了今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龙小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情并茂还以死相胁。
阿舍尔马车上下来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也跪在小克跟前并抱头痛哭。她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是返回还是启程,只是不停地嚎着。
最后她听到龙小克说他这辈子已经是个废人了,她回去可以,但娃娃里达是龙家的根,小克不能断后,娃娃给他留个根的话……
一咬牙她做了个决定。阿舍尔给里达喂饱了奶,她一个人去见她父亲马大帅了。
杨三娃子见阿舍尔放下了小里达,想到阿舍尔跟前劝说,但又没去,只懊恼的拍了下脑门长“唉”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前头走了。
烈烈山风掀起了站在山巅上的龙先生披在身上的皮氅衣角。
十一月,山风吹起山上一些草芥撒向荒野,天上一只青鹞瑟啸。
山顶上观望的龙先生裹了下羊皮大襟转身下山了,他心里沉吟着:你不是孙尚香,里达还不是刘阿斗……
出了石桥关,过了印子山,一直到大北山山麓。印子山相传有北宋道教陈拓老祖路过,就在山顶篆刻了几个字,但字迹现在却看不出来。
大北山山顶上没树,沟岩上刻看水的烙印。看来古之前是海或者是湖,那洇渍是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一亿年?
岩顶上的马大帅见阿舍尔进了沟口,捋了下下巴上的胡子,他下了山腰进了山洞。
太阳像撇下枚银币镶在沟底,天上
静静地飘过来一块锈云。阿舍尔的来到把大北山的寂寥阴沉撕裂了一道口子。
阿舍尔是教门中人,她的衣着打扮像当地回女一样十分有特色:像其她本地女子一样从九岁时开始戴盖头。“青丝不见青天”,把头发、耳朵、脖颈用黑盖头遮盖。
她在大石城当女子时她戴绿色盖头,一花团红,娇丽妩娆;现在生了里达以后她戴起了戴黑色盖头,一袭蓝色绣花长服,素雅又庄重。
低眉顺眼的她走到平静又威严的父亲跟前跪下,她抹下盖头嚎开了。
马大帅的大手高高地扬起……却停留在半空……
——两行热泪从马大帅宽黝的脸上滚了下来。
打拉池位于海城县西处:是唐十八河池之一,西夏人称碱隈川,宋代置定戎堡,明设干盐池城。
打拉池名字是蒙语演化而来,牧场的意思,有盐水一池,源自贺家沟大山流出。盐民将滩地犁平,划块筑池盛水。盛夏之际,日晒蒸发水分,再用耙子把盐卤推到结盐池再暴晒,结晶后形成的粗盐叫苦盐坨。苦盐色黄微苦。
黄青县丞管制的打拉池,万丈青烟出盐田。春夏产盐,秋季产硝。三百多亩盐田,年产盐三十万斤,由本地人贩往固原平凉销售,平凉制盐局再将苦盐用崆峒山的水溶解后,用细沙,粗砂,木炭做的滤器过滤,盛入大铁锅熬煮结晶,成雪白的细盐后,销往西安兰州等地。
家义、易祥、金宝他们把盐坨驮上骆驼驴骡马背上,酷热中,走在打拉池还仅存的一条路面较宽的一段古道上。
在这条杂草不生、路白土黄的古车辙印上,可以看出古丝路北道:穿海城全境进会宁、靖远,在靖远渡黄河入河西走廊再入西域。
金宝和易祥两人对眼,尤其金宝对易祥特别好感。十年前被杨三娃子蒙着双眼绑去当肉票的易祥被搡进一座烂窑时,他俩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