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二克死了,丁善人完了。马大帅苟延残喘的逃到青头山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一起共过事的战友只剩他了,他心坠入深渊冰底。
功亏一篑啊!今天的形势注定他的下场,他太贪了,丁善人让他栽大了,他没本钱了,可能再翻不起身了。
跟随他上山的人下山打粮去了,山里清静,他的心却不闲。他想着自己何时死,怎么死,死在谁手里,他摸着他硕大的头颅,又想起了他聪明,美丽又执拗的女儿阿舍尔和外孙里达,阿舍尔曾回来看过他几回,回去后但好几年没通音信了。
“阿舍尔你还好吗!”他心里念叨了一声。
睁开他这几天才变得混浊的眼,又闭上了。可转念一想,阿舍尔跟上龙小克这个准女婿还算是跟对了,凭龙小克的本事保护阿舍尔娘俩还是有能力的。她俩木已成舟后,他恨不得这个呆迷贼娃子龙小克死无葬身之地。后来龙小克对阿舍尔还十分的不错,他算是心满意了一点。直到里达长大了后,他的恨意才逐渐地消失了,现在甚至还有一点喜欢和佩服龙小克。
此刻的他心头也紧了一下,因为他想到龙小克被他的杀威棒打伤了肾,做了二十年的废人了。阿舍尔孤守青灯是怎么受煎熬的,确实不应该呀!阿舍尔在年轻时怎么能枉遭受罪。他伤害的不是龙小克,他把女儿的一家子都伤害了。
他当时要是手软的话,现在可能有一群外孙子围着他转了。
马大帅算准他的时日不多了。他的手重重拍了两下他这几天逐渐失去光泽的额头,叹息着,他为他当年一念成魔懊恼着。他的记忆中见过准女婿龙小克两次:一次是绑在柱子上剜心时,年少的他侃侃而谈的情景,一次是旗杆下打杀威棒他不求饶硬挨的模样。有机会的话他想再见一回,安顿些事情,算是一个对他的交待。
这时,一个亲信急跑了进来禀告:“龙小克从后山上上来要见他。”
“几个人?”
“进来了两个。”
“快叫来!”马大帅神情有些急迫。
亲信又说:“山底下还有官兵攻山了。”
“叫上人挡住,等我话。”
马大帅听说官兵来,却不急。他原回到椅子上坐下。
龙小克急步进来跪在马大帅面前磕了个响头伏在地面。口里说:“岳父大人好,阿舍尔、里达叫我来救你走。”
“你不是来要我命的吧?龙大当家。”马大帅边说着却忙从椅子上起来,手放在龙小克肩上让他起来。
“我不敢要我老丈人的命。”龙小克头抬了起来,人仍然跪着。
马大帅这才看清面前这个女婿的面样:神亮的眼睛,精明的五官,依然白净的脸,整个人干练加了一些老沉。
马大帅往前凑近了一点,细瞅了会儿他说:“火盆上有锅羊汤我给你舀来。”马大帅看来把龙小克当一家人看待了。
“大,不了,阿舍尔和里达还在等你回去了。”龙小克改了口,称呼马大帅为父亲,叫了一声大。
“听说你把她娘俩照顾的很好,这些年算是没有亏待,我放心了,我谢你了。”我给你和她俩留了些东西。马大帅声音有点哽。
他用脚踢开窑垴里的烂草,拽开烂木板从地洞下弯腰拾起一个大褡裢,慢慢地向龙小克跟前走来。
龙小克这时给门边的马彪使了个眼色,马彪出去了。
“我女子阿舍尔托付给你了,我有办法……”
走到龙小克跟前弯腰放褡裢的马大帅说不出话了,因为龙小克从袖筒里掏出一把匕首,利索地插在马大帅的喉咙上,匕首连柄都隐没在马大帅的山羊胡中了。血从胡子中标出,他白胡子成了红胡子。
马大帅撇下搭裢,一个踉跄,又跌回椅子上。临死前他昏浊的眼睛一下子变明亮了,瞅会儿龙小克,没有多大的惊讶,眼睛又转动了下,注视着远方,嘴里想说什么却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抬手朝南指了下又落下。——那个方向是阿舍尔和里达在开封的住地。
甘固一带臭名昭著的巨匪完了,死在他女婿的手中。
龙小克从马大帅的腰上拔走了一根马鞭。那马鞭是用麋鹿筋做得,夏天雨不湿,冬天冻不硬,把柄檀木套着象牙。马大帅常年不离手,他手下见了这根马鞭,就是见了马大帅。
龙小克站起又说了句:“我没杀老岳父,我杀得是废了我的马大帅。”
他死不暝目的眼皮被龙小克抹了下,他想让他合上眼,马大帅眼睛依然睁着。
龙小克说:“我会照顾好阿舍尔和里达的,你放心。”再一抹,马大帅竟合上了眼。
他背起地上的褡裢从容的走出来。窑外是等着他的马彪他们,一行人从安塞青头山后,北间一条密径中消失了。
龙小克杀马大帅连借刀杀人这一招都没用,他完全可以让马彪他们杀,也可不用他动手,因为董字营已攻了上来,马大帅只有凶多没有吉少。
——龙小克对马大帅岂止是一个恨字了得!
甘肃提督董福祥奏:海城回匪聚众谋反,现巳派兵剿办完竣。虽经随时扑灭,惟回众良莠不齐,思患预防,不可不善为制驭……请将事出力文武员绅奖励。
又谕:董福祥、邓增等奏甘肃关内外及海城逆首复有聚众戕官之事肃清。已有旨分别加恩,并将迭次保案照准宣示矣。
再谕:此次善后事宜最要者曰“戎政”,曰“吏治”。甘营习气已深,董福祥现留二十营得胜之兵,务当随时训练,于无事时常作有事之想。至全标兵丁,尤须汰弱留强,分扎要隘,以壮声势。青甘吏治颓靡已极,此次回乱由地方官审断不公而起,著董福祥慎择廉明忠信之吏,持平劝导,戢回民顽犷之气,化汉民仇视之心,毋信谣言,毋持偏见,以期长久相安。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有人欢喜有人愁——丁善人马大帅归真后,升了本任的邓提督和马福禄副将又把原来招吸在提督府、青海兵中的丁、马两部手上有血债的降兵提了出来,杀头的杀头,发配的发配,搞了个彻底的清除肃洗。
丁、马宗族未死之人,为显皇恩浩荡——不杀你,让你活,发配流放。
发配的地区分为四种:最边缘的四千里称为极边、烟瘴之地,三千里称为边远之地,两千五百里称为边卫之地,一千里就是沿海附近。
当然后三种他们没占上。
第一种“极边”一听就是那种最遥远的地方,一般都是最北端或者最南端。丁、马两族流放在了最北的人烟稀少需要开发的新疆,男的发配吐鲁番的鄯善,女的发配喀什的莎车。等待他们的是挖矿采石头砍木头,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女人们兵营中挑水做饭洗衣裳,会被折磨的骨瘦如柴,凄惨绝伦。
寒冬中,遥远的徙放地,一行囚徒枷锁随身走在黄沙落雪的千里无人之地,他们一边赶路一边念经拜主。
伴随他们的却是路途中的艰辛、恶苦以及还要多受一些无故的凌辱,几个女人不愿忍受,结绳互勒的死,吞烟的死,还有体羸弱者冻毙受饿的死。人死了解兵一把土盖身,割了耳朵装上对数销差。
擅长割耳朵的丁善人如果活着,看了被发配族人的耳瓜子又会使怎样一番的思想……
好在海城人自古民风彪悍,刚鬃火烈,硬强耐忍。生死路上,流放的男女活数比其他各缕多活了几成。
洛阳:六朝古都。城内殿宇巍峨的大唐神都连魂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传说。
城东鼓楼大街显得破旧,一些牌楼消失了,但两边的房宇栉比鳞次。
巷子里一条青石板路,古色古朴地展向一家长满青苔的院墙和高大的院落。
天未见亮时,院落的大门打开了,一辆夜香车被一个看似睡眼惺忪的青年人拉出。
夜香车就是粪车,拉车的青年是丁善人的孙子丁得旺。
丁家嫡传的根保了下来,按理逆酋子孙应当交朝廷宗人府阉割后,发配满人官员家中做苦役。丁得旺没被阉:一是过了被阉的最佳年龄。二是多亏了大管家丁八神通又隐秘的操作手段。
夜香车的轱辘轮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声,传到巷子外头一个卤鸡店铺时,店铺卸开的门板缝里,走出一个人拿着一个黄油油的烧鸡往丁得旺手里塞,他只撕了两个鸡腿,边往嘴里撕填边低头拉车,看都不看那人——
那人便是丁八。
丁得旺被发配到洛阳姓佟的满人官员家当奴役,丁八便跟了过来,在邻近的巷子外面开了个烧鸡店。
冬季惨淡的斜阳铺在佟家房宅的飞檐及褪了色的红墙绿瓦上时,拉着浇花养鱼的洛河水的他又经过丁八的店铺,丁八便递上亲手做得两个烧饼给他,他有时接有时不接,但依然话都懒得说一句,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副丁八不存在的样儿。
街两边开着茶坊、酒肆、当铺、作坊的人问丁八:丁掌柜这么好心,行善积德着呢,给我们也给个鸡两个烧饼行个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