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八认真地说:这个娃和他在西北逃乱时,为救我受得罪大了,连话都说不准哉了。我的命是他给的,我是在报恩,怕是一辈子都还不完。
丁八一身汉束,腰里别一杆旱烟锅,但别人很少见他吃烟。他藏在深眼眶里的眼珠一直向下转着,和人说话打交儿时,很少抬眼看人。给人的感觉是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宽弯的嘴角下垂,又给人的感觉是:他自个儿一直在笑。
几条街衢上的街霸流痞看自挂笑的丁八是个外来户,白吃食还想欺负他。可一段时间后,有人发现这些痞霸不是眼烂嘴肿就是腿折手断,或是再也不见了。
——丁善人死后,他的管家账房丁八莫名其妙的活了下来,活得蹊跷。
丁善人的逆产被充公,但没有罚没,因为该死的死了,该发配的发配了,嫡系宗族只剩下洛阳为奴的丁得旺了。
——城郭高,沟洫深,蓄积多。丁家为他人做了嫁衣。朝廷捞了个钵盆满盈,被传旨嘉奖的邓提督等吃了满嘴油腥,几个汉团练跟着也沾了勺汤水。
牛羊马驼粮秣以充国库,商号店铺填盈军资,满山整川的土地除留兵屯田外,连同城内外的房屋院堡山寨拍卖的拍卖,驻兵的驻兵。
家义和焕才等几个团头也沾了丁善人的光气。邓提督和新来的刘黎光知县作为对这次回变中出力人的奖赏,把丁家在南关西关五里墩十里老庄的土地院落折价拍卖。
因海城人口占比回七汉三,汉民也多处在深山远洼。刘知县虽说给几个团练优先考虑,但也带了些强迫性:不下来是不行的,不掏钱是不行的;土地院落堡寨附带林树水窖和干涸了的涝坝,价钱还算公道;一次性不能购买的,不要你太愁:掏些首付,剩下是用固原直隶州有年期的贷款支付。
西关南关这片地原叫柳州城,宋时守边关的杨家将杨文广屯兵之处,现今已毁无存了,剩下只是斑驳废颓的没有砖裹的土墙了,一地的残瓦烂砾尚在。
张焕才手笔大,城外西关大部分让张家占了,他还在城内的东北一隅置了些空地,租种给闲民。
何家义挪到了南关五桥沟附近。下来的几家都在丁家人的原址上扩拆修葺重建。下迁时都慎重的请了阴阳打整,这个阴阳是鸭儿嘴唯一活着,满嘴酒气的:上知三百年,下知三百年,就是不知道中间三十年的赵三仙。
此乱以后,海城东西南三城门,只留西南两门通行,以备有事,易于防守。但城内仅有的东西南三条街,居户零落,市面萧条。
幸好朝廷颁旨蠲免了海城受匪灾连累庄民的两年钱粮。连厘税司鸦片每斤三钱六分厘税抽收和羊只皮张的厘税额都豁免了。
丁家地窖抄出来的银子家义赏分给一些作战勇敢的庄勇好汉和抗乱死去做为抚恤补赏的人家,剩下的又分给了家中揭不开锅,损儿失女的可怜人家。
家义最近忙完外面这些事,回家丝麦却常和他嚷嘴。她见他这不对那不对,反正哪达不顺眼。家义也奇了怪了,多少来年了两人脸都没红过几回,最近到底是咋咧?
家义对丝麦说:“婆婆当成了奶奶,把媳妇伺候出月能成咧!还急猴猴地给搞娃娃,招弟头身子娃娃人家还稀罕呢!让你搞吗?咸吃萝卜操淡心。还不如早点下。”
“我奏愿意搞虎子,也不想跟你搬到下去,丁家地盘就那么好住!”房子里火盆跟前,洗尿切切的丝麦头不抬,脸不仰,手搓得尿布嗞嗞地响着说。
“人家焕才带着七八个家里长短工,这两天都下山给地打上桩拉上粪了,滋弹地欢着呢。”
“焕才是焕才,你是你,你再不来争得拌头了,里长让他当起,你辫辫都白了,快五十有孙子的人了,成老汉了!老头子!”她站起把尿布子在他跟前抖了几抖,几点水溅到了家义脸上。
“好香,多少年没闻见碎娃娃屎巴巴的味道了。”家义吃起了烟锅子,又说,“你心里有撒不展脱,今儿一哈子说完。”
“不展脱的多着呢,当初给易臻把烟儿娶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不来提了,你奏说你几时跟我下去,你不下我领臻子冰草他们走,冰草茶饭还比你好呢!”家义对她笑了下说。
“我不想去,娃娃小着呢,招弟没拉过娃娃,再大哈我还能给教认个字。”
“奏你学识大,将来一群娃娃你教得过来,叫城里私塾先生吸风拉屁起。招弟虽说不认字,没你见识大,人还算听话老实。”
丝麦听罢这话不依了,还嘴道:“你不是在易祥跟前说,招弟娇情吗!山里娃娃连个奶都丢了!易祥说不定给媳妇说了,两口子为这个事闹心着呢,只是你老公公说得吗?”
“听谁胡说呢!胡吃胡喝不来胡说。”家义脸一拧在炕沿上磕了下烟锅子,有点下不来台。
“忘了?大肚子的六五媳妇,月子里来看招弟走后,招弟没奶了,虎子吃不上嚎了几天,你在易祥跟前说了些撒?整得两个几天不高兴。你不承认?最失笑的是你还给易祥教把奶找回来的方子,易祥硬叫他媳妇绕着院子里的碾子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嘴里要念叨“找奶来了,找奶来了”,你太能了,能得能给雀儿剥胎。把你世当个女人多好!找奶的事为啥给我不说,叫我给招弟说起。”
丝麦这回倒是不客气地声大了点。
家义不言喘了,又吃了一锅烟,半响说道:“你能!那两天不是不理我吗!你说,你说,接着往下编……”
“家里超过三个姓的事儿就多了,难免饭勺不碰锅沿,拌嘴争执是常事儿。你要学会装聋作哑,不来显能,不来嘴碎。老汉!老头子!何团头!五十耳顺。你下巴子上也把胡子留上,拿稳些,老汉!”丝麦变了口气,忽然一个暖笑走过来要给他捶背顺气。
家义瞪她一下,说:“把人糟蹋美咧,还来献殷殷。只差来硬的了,最近都不知道你是个啥变的?”
他哼了一声又说,“焕才把后洼那一滩子给金宝两口子留下了,咱俩把这哒叫祥子俩口子营生去,过两天咱下,潘贵几家子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下去了今后娃娃们上私塾都有地方去,再说你几十年又没出去过了。叫乃些人都看看老“洋狐子”的俊俏样。”
“乃你把铡刃再带好挂在门上。”丝麦嗔怪地拍了下家义,又说,“我再给祥子看些天娃娃,两头子跑也能成。”
“你只顾疼你孙子……”
丝麦一直拖着不想动身,是她对住了二十几年的垴尔沟有了感情,这里的人都认得,一沟一洼一山一草她都熟悉:她忘不了窗棱子上红格格地窗花纸,崖背上苍老挺直的杜梨子树;丢不下那伴随着她的碾盘石磨水窖,以及她用着顺手的家什农具和熟悉的一桌一椅……更放不下屋里咿咿呀呀的孙子。
有了安逸和睦的家。做为奶奶的她知足了。
——她和家义孤苦伶仃的颠沛飘零到这儿到如今的一大家子人,故土难离,老家难舍,她确实留恋舍不下垴尔沟。
而在后洼同样当了婆婆的兰香却和丝麦想法不一样。兰香像房顶上的瓦松被风吹得摆摇不定,方向不由她把定。她不由得不走,她想马上搬出来和焕才在西关安身定住。
——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后洼的家对她没有多大恋舍。
兰香给金宝把媳妇瓜瓜娶进门以后,也许是操心地累着了,身体一段时间不美气,走路腿软,看人眼花,做活手抖。
搭火做饭从草落垛上拽柴火时,她总觉得草堆里有一只焦黑的手向她伸来。她撕一把草,麦垛里除了有呲啷呲啷的声音外,还有咳嗽声叹气声谁说话声,兰香悚然的浑身起鸡皮疙瘩。
每回做饭时她不敢往草落深处挖,在四周边面角上抓,一个整齐的草落被她撕得呲牙咧嘴。焕才骂她:“将将娶了媳妇,丢三落四摔碟子拌碗,娇情得连草都不会取了,一个垛像狗啃了一样,凌七散八的。不怕瓜瓜笑话你!”
她从院南旁边走过时,常有不男不女的说话声往她耳朵里灌。南窑里边死过人,是杨氏和被剪子戳死了的斜眼子土匪。
窑十几年前被鸭儿嘴的赵三仙压印封填实了,现在窑面崖背上的蒿子都三尺了,人不说根本看不出来原来有过一座土窑。
兰香没给人说过这些自己的遇上的古怪。她头昏眼花,心软气虚的想挺过一天算一天……最近却渐渐地眼窝子青,面色瘆白,虚弱地她走上几步路就被冷汗洗了。
明和要请郎中,兰香还说没事缓卡奏好了。明远却硬给他妈请了郎中来。山下来的老郎中号完脉后说脉弱的时断时续,开了几付抱龙丸、惊风散之类的压惊镇静的药。
老郎中临下山时扭头对焕才说:“这病要养,人病由心,是个慢劲,怕不好治,再找一下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