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娃娃学生最小的有明和的茂盛六岁,最大的是潘六五的潘蛋十八岁。有易祥家的风山,易臻的风云,金宝家的茂林及潘留、陈奇的娃娃。但今儿个有几个是来充数的。最特别的是红套子的马仲元也把尕西姆寄宿到五里墩的一个回民家中让在学堂当学生。
拜毕,李先生当着众人之面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把黄得油亮两指宽一尺余长的竹板,空中一划拉念吟道:
一片清凉竹,不打书不读,
你妈要惯你,不必送来读。
“咵”一声拍在焕才亲手赶制的柳木长条桌上。几个娃娃吓了一跳,回身忙往大人身后乱钻。
焕才被明和的儿子茂盛差点冲倒,他连忙把他赶走就领着李先生去另一个房子点接“脩金”学粮去了。几个绒线口袋里装了些焕才收上来的荞面、小米、豆面及一张红纸包了的一疙瘩大烟。
“这是老先生的供粮,半年的,情况好得话下半年比这能多一点……中午的膳食在我家一起吃,我们吃撒你吃撒……说不来你哈比我家吃得好……中午,老二媳妇改麦端过来你咥。”
焕才边说边弯腰捂着左腔子。他最近半个上身隐隐作痛。
“奏是的,当长工的肯下苦,保长都没亏,长能咥上东家的鸡蛋油沫子!”掉了几个牙的长工陈老六挤来插了一句。
众人点头之际。焕才骂道:“快滚!胡咧皮呢,哈不到木匠沟拉粮去!”他说拉粮是收他家佃户的租子。
家义老汉笑着对老童生说:“给娃把底子打好了,村塾教好了,能中几个举也是老师的荣光。我五里墩、海城县、固原州就出大名了……”
说着对他鞠了一躬。
“那是,那是!”老童生忙不择地的回礼。
家义让潘六五把驴拉来驮上麦面送到李先生家里,焕才却不让,喊陈脖子去送。顺便到县教谕训导署把新教本驮来,还安顿他到老城墙根下挖些老陈土回来。
陈奇歪着脖子偏头说:“保长,我给你到城里请个郎中,要不然你先吃点土烟止个疼。”
“你懂个毬!”焕才拍打着自个胸腔骂了一句。
崆峒山运过来斗大的青石头经过易臻他们的手变得细碎如山核头一般小又匀称。这些碎石是易臻领着平凉南监一伙犯人砸得,用来铺修泾平公路。易臻也是囚徒,只不过他没戴脚铐。
狱卒担来一桶凉水,给他两个黑糠麸面馍馍,他没吃。晚上收监前他总爱坐在大青石上想旧事,计算他吃牢饭的时间。过了今晚七百四十八天了——
富丽堂皇的董府造了三年,竣工收尾之际:他押运驮队送最后一批货物时,从金吉宫保府到平凉董公子三姨太的柳湖府邸时,丢失了五百两银锭子。驼背上的银箱子到三姨太府上少了一口。
当时负责那驼的是明和潘留两人。交货时明和一脸土色,潘留身如筛糠又尿了裤子。带队的张营官一顿鞭子抽完明和、潘留又抽当哨长的易臻。
——鞭子断了两根没问出个所以。张营官一边派人一路寻查一边秉告董府又一边报官。董府那边当即传下话:银子找到是否,明和、潘留当斩,其他涉及人员入刑,何哨官革职不用。
董府的人和张营官派人从金积堡、下马关、红城子、开城梁至平凉府搜寻调查,沿途抓杀了好少的鸡鸣狗盗之人还是没线索。
易臻一急见丢银事大牵扯失人命,思前想后动了侠心义肠,竟做出一个惊人举动:自己承担所有失责,与其他人无关,并愿意赔付银两。
张营官知道他这个壮举后举起大拇指说了声:“儿子娃娃,有种!”并向老十八营人夸赞易臻人品。
“易臻才是海城的真男人!攒劲的好汉!你们只些囊棒那个都比不过……”
董府通过平凉发审局把事情做了非正式审讯,没报省臬司直接定了。因为这是一起与声名显赫的董府有关系的敏感的案件,地方衙门不好处理,要特殊结办。
——易臻赔付交了些银两判了个坐监,不足部分采石场当劳役作补,直到偿还完为止。
易臻自负失银之责,甘愿坐牢。董府发话:“念何易臻对董家忠心,作战勇敢人又义气……,公罪从重,私罪从轻。银子有多少赔多少,赔清人出狱。”
——董府要得不是银子,是面子。
家义老汉知道了整个事情后,思谋了很久,烟锅子一磕,一捋下巴上麻白的胡子,吐一句话:“上辈子欠,这一辈子还,赔!”
南山、东沟八十亩山地及骡、牛、驴都卖给了焕才保长,丝麦从箱底拿出了金箍子、耳环等。要卖金镯子被家义挡了。说你不是给易庭媳妇留得吗?丝麦才罢手。
易祥想卖地和大牲畜给金宝,被父亲挡住了。先凑了小一百两交给董府。董府也没再催。
丝麦还要把半个院房卖给焕才,家义挡住了,笑笑地给丝麦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狗日的吃上些苦中苦,多受些活罪,好当人上人。”说这话时被易臻巧儿听见了,也破啼为笑。
家义家只剩下西滩上的五亩浇水地,两头乏驴。用家义老汉的话说:“有碗饭,咥饱奏行。”
何团练家成了远近闻名的穷汉……连经常来帮活浪门子找巧儿的潘留媳妇也少进来了,只有老潘贵念家义的好,时不时带上新晒干硬炝的旱烟叶给他尝尝,说些庄里人扯闲的散话。
用手抵着胸部,剧烈咳嗽的焕才接过家义手中已具结的地契文约,转给身后的金宝。
金宝仔细捧起,小心又严肃的样子仿佛捧着大清的万里江山……
焕才家成了海城边上最富的富汉。城郭五里墩跟前的半架山都是焕才家的了。金宝把铺子、油房也开到了城里。
回牢以后,易臻的板铺早已有人铺好,盘腿靠墙歇着的他嘴里爱咬一根麦杆来去搅转,无心睬理其他麦草地铺上的牢犯。享受睡床及其牢霸狱卒不欺侮他的待遇是张营官一手操作的。他刚进来的时候,被牢霸黑杵子凌辱,几个犯人上来压住易臻要把他裤子脱了“走后门”,他蹬倒几个,可架不住人多,临破门的紧要关头时张营官和其他十八营弟兄们来看他时才幸免被走了“后门”。
张营官一恼把与大户家小妾通奸的黑杵子绑在烂门板上放在黑房子里一夜,这叫“四面凉”。第二早众人看时黑杵子已变成恶臭难闻的一具尸体,全身已被老鼠啃得没有新鲜肉了。
其他几人,脚大拇指和手大拇指用小绳扎紧吊在木杠上叫“见玉皇”。这两招下来犯人们彻底见易臻服贴了,生怕把爷伺候不周遭厄运。狱卒监头为难易臻的:出去不是黑布袋子蒙头,吃一顿“炒栗子”就是忽然变成名符其实的独眼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