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后海原县城东边修梯田时,掘出一孔被土把门壅了的土窑,土窑壁上除了铲子还有手挖抠抓挠的痕迹。
两具羊皮袄包着的遗骸,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睡在炕上。窑中摆设凌乱,地上有一个罐子,一口空缸。这俩人是兰香和陈老六。想是震前当晚陈老六提了一罐子羊奶去看兰香,俩闷在里面一缸酸菜吃光,还是没出来。
另一处土层里腐朽的椽檩下发现两口松木棺材,棺材里的人穿着寿衣还未腐烂。其中一口棺材里放着一杆三尺长的旱烟锅子。棺材边有一块匾,依稀能认得“易风盛清”四个字——这是家义和丝麦。
易祥的后人清洋清河两人在打整重新下葬太爷爷太奶奶的棺椁时,发现家义头枕下的铁盒子里放着一副石头镜,盒底有一张白麻纸,上面写着——易庭吾儿:活着见父,面北思心。
看来家义老汉生前还想着老三活在人世。他给死生未卜的易庭只留了这简短的十二个字。
围观的人不解:装人的棺材怎么在被压塌的房里?难道他们知道活不成了提前穿好老衣进了棺材?这俩人会未卜先知预感天劫?
易祥、金宝当时被湖南一个姓钟的县长招来参加保长、团头在县城召开的“甘人治甘”的公民大会。钟县长因为多啰嗦了几句,迟了回杂货巷的家。他的妻子、儿女此时却在地震中消失了。半年以后,钟县长精神失常,回了原籍;易祥小儿子何风昌和金宝小儿子张茂前活着因为是初小学堂里老师组织学生书写标语做大会宣传准备。
五里墩西关南关的山向东走了,活了两个人:陈脖子的泡蛋和潘六五家达娃,两人见小南湾最近有长虫、刺猬从洞里钻出地面,拿上羊铲捉拾想烧着吃,结果一阵天旋地转,颠昏在新长出来的山巅上的土堆里,稀里糊涂醒来后活了条命。
瓜瓜,改麦,招弟三个女人在这场大地震中遇难了。
宁夏:一九二六年,西北军旗杆上五色旗摘下换上了青天白日大地红国旗,国民西北军边防督办冯玉祥五原誓师后,入甘援陕给“二虎守长安”解围,途经甘肃时又一番景象。
冯玉祥被甘肃马家军将领私底里窃称马二先生。因为马家人心底里他们才是西北的大马。说马二先生在南口混打中弃甲卸兵,以“工人子弟”的资格玩转到莫斯科,带回了苏联老毛子顾问……数架驼队;又说领着二十万人的马二先生不像个大帅,穿着烂羊皮袄,军裤上打着补丁像个伙夫常和士兵吃粗饭。可他又是个教父,口袋里装着基督的《圣经》,部队行军打仗带着牧师,闲下来时部下像徒子徒孙一样聆听他这个虔诚的基督徒布道:不能撒谎,讲究卫生,心灵虔诚……他还是个神枪手,能打到空中抛起的银圆。
国民军从绥远、石嘴子一路南下进固原下平凉过队伍时,百姓没有受到多大惊扰,见队伍不跑了。
穿着面袋子做成军服的西北军士兵,有光着脚行军的,他们戴大檐帽,左臂章上写着“不扰民,真爱民”六个字,右臂上钉着的白布上印“不怕死,不爱钱,誓死救国”。部队只住寺庙不住民房。这和西军到来时的烧杀奸掠、拷银子……有天大的区别。
冯部刚过境时有些老人路边擦着眼泪说:“唉!好队伍!好队伍!从同治以来,就没看到过这样的兵。原来见了躲都来不及呢,现在到了跟前也吃不上马鞭子了,连女人也敢出来看……”
队伍军纪归军纪,但军中作奸犯科的还有人在:刘郁芬二师二团刘团副花了几个小钱霸娶了红花渠的女子,玩弄几天后连同庄子里三个女人拐卖给了河南人贩子,女子家里人告到军法处不但没人理视还被打了军棍。事情被西北军干部军事教导团的人知道,教导团把事情前因后果弄清楚后把刘团副拉走毙了才上报。军法处长挨了三十军棍腿差点给打报废了。
教导团随意处置团级军官是因为军中的政治部暂时还惹不得,教导团是苏联顾问组建起的政治部下属机构,第一次国共合作时里面有共产党员。刘团副是被教导团保卫连连长袁明章抓走毙掉的。
冯总司令得知后夸袁连长替他割了瘤子,说打倒列强除军阀之际,工农革命之时缺得就是杀伐决断的干才。
袁连长受赏识后去执行司令部一个艰巨的任务:带上一个排数架驼队弄通宁夏到库伦的秘道,接运从苏联来的一批武器弹药。
这个前头几茬人付出了代价没有完成的任务在袁连长手里竟顺利完成。冯总司令的奖赏是把他身上穿的一件棉大衣当场脱下披在袁连长身上。
袁连长又被重用。冯总司令亲口任命他为磴口县首任县长,为沿途大军兵站收集军需粮秣给养。
袁连长精神抖擞,圆豆般的眼直视着向总司令行了个军礼,吊棒子脸转向墙上贴有的马克思、列宁以及倡导三民主义的孙中山像敬重的举起了手。他走出了到处张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对联,改挂青天白日满地红大旗的司令部大营。他回头凝视那几面迎风飘扬的青天白日旗时,才发现旗上的党徽有八个角的,十个角的,十二个角,数儿竟不一致。
——袁连长袁县长,就是改了名姓的张明远。
易庭被高家庄强招了女婿倒插门后,他得以出走。到河南听说洛阳的吴佩孚大帅的新兵堂招人,准备去投。可在陕豫边界的南阳西北土坝碰上土匪当肉票被抓了。伏牛山山上三百多肉票被牛羊、大烟土、袁大头铜元银子金子钞票麻钱、土枪土炮等陆续换回家了,就剩下明远等几个无根的主儿了。
明远被吊打了几回还是那话,说自个没家就流落各地要着吃。土匪才知道费劲抓来的是白住管吃,费了米白填了十几天的瓤子,结果还是个“黑瓜”。
勒死吧不甘心。放了吧不可能。
土匪说算他们走眼,在一起有眼缘,放开吃一顿交个朋友你们走,但你们出去盯实的大富汉大辣辣有了,来报个信。
土匪说说笑笑,气氛缓和了。一条鱼,一只鸡,一碗面,醋盐辣子蘸水、几双筷子一桌子摆上了。
这顿饭吃罢后,一个都没走,有几个拉回重审,剁了指头割了耳朵上了大刑,招了后,定了级别往家里写了信让交赎金。
这顿饭吃出了端倪:吃鱼腮肉、鸡头、鸡翅用蘸水的是富户家人。吃鱼肚子肉、鸡胸码子和面里调辣子醋盐的是中等人家。吃鱼背子,用手撕鸡大腿、吃鸡屁股和吃面不调辣子、醋的或鱼刺扎了嗓子连鸡骨头嚼碎了咽肚子的是穷人。
明远懂这些,因为海城连年匪患,耳听目染,何况长辈仲元、马彪等也说过……他吃了口鱼扎烂了嘴。直接端起一碗面调了撮盐往嘴里日急慌忙的刨了进去。
放了去,不可能。土匪问明远会啥?明远说要饭。要个试试!
明远换成一付可怜嘴脸半眯着脸,细声道:“婶婶、娘娘、奶奶给一嘴吃得吧?给个馍馍吧!一碗面,一把米,猪吃的狗剩的都能成,快饿死了,娘娘……给一点吧……”
“活龟孙货!停!”
有土匪笑了。一把刀杨麻子又问:“还会啥?”
“会抢人。”明远跳起来了个二踢脚。
“再有会得吗?说?”
“还会认字。要了饭,差不多忘了。家境好时,私塾教过。”明远一阵胡诌。
“这七孙!后院盘货,盘不出来,背货当挑夫。”一把刀打着哈欠大烟瘾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