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小时父亲焕才在簸箕里装上沙子教他写字,母亲兰香在旁边常说:“好好念书写字,长大了,不用下苦,有钱了,当了官就没人敢欺负你了。”一句没人敢欺负使他写得更认真了。他凑合着会照猫画虎《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上的字,现在怕都忘了。
他在山洞用稻草在地上画拉过易臻的名字,可能被人密告给了土匪。
好在他跟过易祥到打拉池贩盐记过流水账。土匪抢来得东西不到几个时辰他都记上账。
鷄蛋写成几旦,盒子写成哥哥明和的“和”字,反正土匪里认字的少,好糊弄。
匪首杨麻子小时家穷没念上书,可他对念书的人另眼相看,明远在山上好吃好喝还算安逸。
杨麻子有个妹妹杨亮妹,脸上的黑麻子不比他哥少,但黑麻颗子分散匀称。一张俏脸上圆眼睛黑亮。如果没有麻子还是个美人胚子。一次,她和明远偶遇,两人一个对视,在确认过眼神后——笑了。因为两个都长着一双踢里吐噜的圆豆眼。
匪首杨麻子说:“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亮妹和明远成了一家子。
明远想拉杆子解救易庭,亮妹说:“你生死兄弟不用救了,想必早走了,不走你叫他也不跟你出去。他为了你起身才当得上门女婿,你一走他就动转了。”
亮妹指人到故关里寻过,得来的信息是易庭有娃以后果然离家了。明远一阵欣慰又一阵恓惶。
杨麻子的土匪被镇嵩军收编不成打散,明远领着亮妹下了伏牛山到了洛阳。亮妹先在一所教会办的医院做义工,有了娃后原回了伏牛山老家。明远投了吴佩孚办的陆军讲武堂,毕业后当兵辗转于国内各路各系军阀间。他一边随军又一边打探易庭的下落。
北洋军阀的混战,你打我,我打你,城头变幻大王旗。打赢了,整编别人,当带头大哥。打输了,被人整编,继续喝兵血。打光了,租界寓公,老婆孩子热炕头。明远大小走过七八个部队,最后在冯玉祥的国民军中结识了政治部中的陕北谢教导等人,改了名姓举了拳头被秘密发展为共产党员。
袁县长张明远换上长衫北上到磴口这个只有五十几户,蒙回汉三族杂居,十分穷困,鸟儿不拉屎的地方上任当县长来了。
阴云惨淡的一个下午,明远来到这个死气沉沉的牧区村落,他骑上马围绕着寸草不生的沙山转了一圈。远处不见一棵树,一块草地,吃得水还要到几十里外的黄河去驮。他心情像落日一样沉了下去。此情此景最让他头疼的是如何完成大军兵站下了定额的庞大给养,完不成的话可是军法处置。
几个人吃点干馍馍,喝点羊皮别子的水后,把磴口两间破烂的土坯老驿站打扫收拾了当做了县府。第二天找了两根粗木棒顶住向前倾倒的前墙,削了块杨木板写几个字挂上算是正式办公了。
牧民的羊栏上拆了三根椽设了个卡子,五个人三条枪轮流守卡。拦住过往的盐商药贩收了几天钱,却是杯水车薪。
向牧民征税惹得怨声怒骂。因为这里的人属阿拉善旗管辖,人丁、牲畜、皮毛、驼、药材、盐关、印花等各种名堂的捐税人家只认阿旗的。
——司令部只给了他关防印信,没划拨地盘。
明远又听传宁朔一个县长向百姓征不来三十万银元的税,无法销差,一怕之下找了根绳子上吊自裁了。明远明白了:他不是个干才,中了借刀杀人之计了。
他又怕把人逼得急了,牧民和土匪勾结把他这五人三枪连窝端了。干脆不收税了,卡点上走私贩烟的能拿住就拿,拿不住放过。他骑上马干脆回了海原老家。
明远策马来时,一路荒凉。到了海原县城看到的是面目大非,残垣断壁中一片狼藉景象。从南门进城,却不见了城门洞子,他以为走错了地方正要问人时,迎面跑来一个抱头嚎着的中年男人,被后面几个戴大檐帽兵追着。原来他是被强铰了辫子伤心得不行,连追兵手里奖励的几文钱都不要了。
——这就奇怪了:肮脏、恶臭、油腻的辫子,和畸形、扭曲、变态的小脚,有什么美感?当年因为拒绝蓄辫,多少人慷慨赴死;如今为了保卫辫子,多少人举起了屠刀!真是个诡谲的玩笑!
明远边想边看。
街上是矮高不等的土房土门土窗土墙。原来有中世纪建筑的海喇都海城倒像一个散了集的村镇;大人瘦如麻杆,衣衫褴褛布满密麻的窟窿,娃娃们赤身裸体。连地主婆娘脸上的油腻都不见了,一脸枯黄。这是种鸦片抽大烟的结果。进了海原县就像进了叫化子城。
唯一新颖的是黄土墙上刷着花红绿白的标语——“拥护冯司令”“冯司令爱民如子”“誓不与缠足女结婚”……“欢迎国民革命军入甘”……
那“冯”字两点写得小,明远初看时以为是个“马”字。
教导团的几个兵见是老连长,把他领到驻城隍庙团部。谢子长等他,说:“说曹操,曹操到。回来任原职。”
他能回来是中共旅莫特别支部求冯总司令的,总司令考虑了一晚上才同意。谢教导比明远小十几岁,只有他知道明远身份。明远身手好,任务是暗中保护其他同志。因为最早的共产党员大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不是太会弄枪使棒。
明远如释重负,终于离开了那偏僻鸟儿不拉屎之地。他想回一趟五里墩,谢教导让带几个兵去,他说一个人方便。谢教导私下又叮嘱他:身份不要暴露。他说知道了。
西南关原来的台沟壕洼、树、窑、房面目全非。活着的人依然在老址上重建家园。明远来时,金宝给两基四檐的砖土架子房墙上沟缝子。他一回头,见个穿马褂戴礼帽挂墨镜的人站在他身后,他以为又是哪个部门又来为捐款找他了。他急忙陪笑往房里让,又喊泡蛋到茶。
房子里一个年轻的女子懒洋洋地出来,布手帕一抖别在斜襟上,一抹头发,眼晴瞅着明远。
“哥,好命大!我新嫂子吧!”明远摘下墨镜对金宝略带些揶揄地说。
……明远进屋里环视一遭,见没摆一件父母留下的念物。他叹了口气,问大和妈是怎么走得?金宝说大是肝坏死没了,妈是地震时整个庄子走了离世的。他说起兰香时咧开嘴眼泪淌得一把一把嚎着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