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想问金宝:大死后几年,母亲谁来管?过得咋样?母亲给他留下撒话了没有?金宝却嚎个不停。
这空当,明远出去和泡蛋扯了起来,没几句,金宝出来问他回来再走吗?
明远说现还说不上。
金宝又说妈最后的日子里想明远想得人都快不行了,眼睛快看不见了……
接着又哭起了他的恓惶:瓜瓜和三个娃地震时不在了,剩下茂前前些天被当了学兵。
明远问咋回事?金宝说在县城上中学的学生包括易祥的风昌都被国民军全校征招了学兵……念书有文化的倒成了罪了!
他又给明远说后洼有八十亩地留着,看他种吗?
明远摇了摇头,说想在大的坟上看看。金宝说坟茔在地震中没影影了。焕才的坟是和原配杨氏葬在后洼南山上的,鸭儿嘴赵三仙看得风水,赵三仙说过坟前有大扇,子孙当知县。
明远又问了明和、易臻等事,又说易祥家在哪搭?金宝手指了指,说不在,可能到固原去了。
明远回城时,半路上又折了回来去了易祥家。
易祥收留了潘六五家的达娃,一家子震后只活了他和风昌,过了五六年老光棍的日子,这两天妹妹冰草在万家堡给他说了一个,准备着再续。
易祥叹着气,吃着烟锅子样神似家义老汉,他简略的给明远说起兰香的一些事……
明远回时,后面跟着一个人影子,他知道是泡蛋,装了个不知道。到了团部,泡蛋还在搓探。明远叫几个兵出去给抓了回来,把辫子硬铰了,管了碗饭。
明远问泡蛋我妈最后过得咋样?泡蛋大咧咧地说:“造孽很,要不是我爷管,早冻饿死了……”
明远给了泡蛋一个银洋。又包了两块托他带给易祥,说是易祥再续,他一点心仪。
第二天下午,金宝满头大汗的找了来,给明远说他找了些大和妈的遗物,合了个衣冠冢,等明远上去立碑。他说的“妈”是指兰香。
明远并没去,淡淡说:“你看着办。”
镇嵩军从河南打到潼关,十万人打不下杨虎城,李虎臣西安城的九千人,“二虎守长安”已八个月了。城内饿死了四五万人后,西北援军赶到。宁夏马鸿逵的骑兵在西安城东十里铺打了一仗胜了,教导团怕杀俘立马接手俘虏审讯及甄别,给俘虏做起了思想工作。
镇嵩军里的一个络腮胡子的连长,说话夹杂几个省口音,审讯时特别配合交待:他说他命士兵朝天放枪,见马队冲过来第一个撇枪抱头跪下,其余人才跟他降了。
投降才能活,活得长。这个络腮胡子有经验——北洋军阀时期,有个不成文规定,各派系打仗不能杀降,其中包括普通士兵和大帅,谁失败了,只要自己通电下野就行。如吴佩孚被冯玉祥端了老窝,吴通电下野。段祺瑞被吴佩孚打败,段通电下野,后来冯玉祥被蒋介石打败,冯通电下野“出国考察”,张勋复辟也被无罪释放等等,下死手的少。
警卫连核实后,确实是。
络腮胡子还问了几遍教导团的部队里有没有叫何易庭和张明远两个甘肃固原州海城人,一个深眼框子,一个圆眼睛。
教导团里的人说没听见过,圆眼睛吗,有几个怕不是你找的。你好好表现我们给你问信。
明远从外面进来,审的人给他汇报:“袁连长,这个俘虏是个连长,表现老实,还三番五次的打听……”
像个洋蕃子的络腮胡子就是一直寻找易庭和明远的何易臻,想不到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他找到了一个……
镇嵩军打不过西北军,十万人投靠了冯玉祥。镇嵩军刘镇华反被冯玉祥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八方面军司令。西北霸主冯总司令控制着陕甘青宁及豫一部分。
他一进西安城,就把省府的一座皇城命名为红城,在大门外面涂了一丈来宽的红色。
——现在叫玉祥门。
如果说大地震是上天降下无妄的灾难,那么天灾下,人祸必然异常。——西北军穷的尿血。甘肃成了马二先生二十万人马的“钱袋子”和兵员基地。可甘肃瘠苦,西北军士兵每月连两元的伙食费都凑不起,别提军饷养家了。
鸦片全面解禁,不种者罚烟田款,以此养活军队。黄土高原上“娃娃没衣裳穿,罂粟花开满天”;强征摊派,提前十年收个花里胡哨的各种捐税。如一只羊变成了人嘴里肉时,给军阀要缴四成税的贡献。——地主富农凑合着交,中小农民吃都不够,自然无力缴款。军队催紧了,卖牲口家当衣物;最后,卖妻儿女。这样再不能脱身,两条路:弃家讨吃。上山当土匪。
西北粮食稀少,烟花芬芳灿烂。西北失去了正常,兵、匪、烟、旱灾并行。存活下来除了甘愿受难受罪的百姓,无一不是彪悍狠辣之辈。
——“穷人的娃不要愁,骑骡压马走幽州。富汉的娃,不要欢,屁股上架的是老铁锨。烤土豪,发洋财,美女抱入怀……”
这个歌和石砚子龙二克“吃吃喝喝,日日戳戳”的山歌异曲同调,能相媲美。但气势比龙二克的凶猛。
西吉滩放牛娃王富德领着七八百人的土匪从会宁李家堡子上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从平川区过来准备攻打龙小克保卫的打拉池。他的人准确的应称为匪兵:闲时劫舍,战时为兵。
王富德地震中全家遇难,流落后洼放牛,时常巴结金宝保长,借了民团打不响的七把老套杆纠结几十个流民上了六盘山。最先作恶时他常用红布包裹笤帚当枪使。势力大时被西北军收编当过骑兵旅旅长。
固海地区的匪首,还有光复过的民变头目吴发荣,民团变暗匪的惠彦清……临夏人王占林最恶名远扬,更是小儿止啼灵药。有人说他儒雅俊白,有说面目狰狞有疤。反正老百姓没见过。见过他的人都死了:不是烧红的杠子塞进肛门,就是剖腹掏心……他盯上谁家,前半夜下书,后半夜人立马将钱粮放在门口。听得马蹄声远去,惊颤的人家才放下心,如不按约,烧家宰人。
当时老百姓中流传着“有钱的怕绑,有姑娘的怕抢,出门的怕攮”。常年的匪患使几个县的城门落日下山时早早关闭,朝阳挂空时迟迟打开。
土匪把秦安、隆德、海原、庄浪等小些县城的烧杀淫掠当了个家常便饭。河州匪类穆夫提洗劫隆德时,换了便服的县长躲进清真寺要不是一个披着盖头的穆斯林女人给了个白帽子戴上装做她哑巴儿子,县长怕早身首分离或尸体吊在路旁的左公柳上随风摆荡了。
——这几个县的县长出现空缺,轻易没人敢来当,父母官成了整天逃避土匪东躲西藏的龟子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