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斜斜。
初升的朝霞投下一小片,将馍馍铺子前如丝如缕的细雨染成了金色。烟火气与晨间的寒霜缠绵悱恻,将不大的小镇拥入其中。
两位白衣,在雨幕下静立。
一人带刀。
一人撑伞带刀。
陈令秋伸手接过裙钗妇人递过来的石子馍,道了一声谢之后,转头看向身侧的白衣女子。
不急不缓啃上一口热乎的饼子,方才轻声说道:
“聊聊?”
她没有作声。
这几日的追逃间,陈令秋早已见识过这名女子冷若冰霜的姿态,对此倒也不在意,只是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石子馍:
“若是想打架,等我吃完这张饼也不迟。这好歹是人家小嫂子的好意,我都没花银子,总不能浪费了。”
寒风吹拂着馍馍铺子旁的胡杨,簌簌叶声不断。
像是犹豫了片刻,白衣女子方才微微点头,浅白的帷帽也顺势在徐风中轻轻晃悠几下。
陈令秋倒也并未废话,直接开口步入正题:“两日前,本世子从京城返程漠北途中,女侠不知何故现身截住了我去路。
“面对朝廷护送本世子回封地的数百精锐骑军,以及幽州王府的护卫死士,女侠如入无人之境的惊鸿身形,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一手撑伞一手拿饼,陈令秋咀嚼着烫乎的石子馍,呼出几道热气,口齿不清:
“你我追逃之间,奔袭百里。
“虽然姑娘你自始至终都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但本世子却是从你的刀法之中抽丝剥茧,推衍琢磨出了一丝线索...”
望着身侧安静站定不发一言的白衣,陈令秋轻笑两声:“听听看?”
可惜,回应他的只有风韵少妇诧异“呀”的一声和入耳风雨声。
见她无动于衷,陈令秋只能自顾自说道:“幽州王府抱朴阁内,收录了不少江湖上的武学典辛,想必姑娘对此也有所耳闻。其中有一本让我直到如今都印象深刻。”
说到这,陈令秋停顿片刻,确认了脑海里那位世子殿下的记忆无疑:
“本世子的记性很好,还记得这本书乃是二十年前古蜀的某位刀法宗师,于浙潮观潮练刀后有感所著。
“著书之人,名为柳邵元。
“而书的名字叫做...
“《听潮》”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令秋顿觉周身莫名变得冷冽了几分,那白衣女子的衣袂也不着痕迹飘飞些许。
“女侠莫急。”
望着浅白帷幔遮掩下的朦胧轮廓,陈令秋一口将石子馍咬下大半,含糊不清笑道:
“本世子知道这“听潮“你是刀法的根脚来历,但我想说的其实并非此事。”
对于这名女子先前所使的刀法,陈令秋之所以了解的如此清楚,除了他拥有一部分那位世子早年间观书时的记忆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著书的柳邵元,正是半旬前梦境山巅教他练刀的那位宗师。
入梦武道山巅,抓刀圣喂招。
听潮,他也会。
若仅仅只论对于刀法真意的通晓程度,陈令秋甚至不输眼前的女子半分。
他与这位女侠也算得上一脉相承了。
晨曦微露,早秋间的凉意却并未消散半分。望着身旁白衣女子,陈令秋凝神片刻,声音裹带着空气中弥漫的寒意,一字一顿:
“本世子真正想说的...是你来此的目的。”
虽瞧不清她的神情,但陈令秋还是将视线在这名白衣女子曼妙身姿上不断游离,似乎打算将她彻底看个透彻。
而隔着那层帷幔轻纱,他也能察觉到这女子同样在以一种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自己。
恍若未觉的陈令秋斟酌了一番言辞后,忽然转头说起了另一件事:
“早在这趟出京之前,我便听闻江湖上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儿,不知道女侠是否知晓。”
悠然咀嚼的颇有韧劲石子馍的同时,陈令秋也同时在脑中回忆着当初在京城听闻的种种传言:
“那消息说的是蜀地某间名不见经传的道观内,一位道长修成了道家心法“玉碑子“。
“这道门无上内功心法“玉碑子“,我曾在书中见过有关描述。传言将其参悟之后,可使黄庭真气冠绝天下,甚至是“阴阳合中,魂魄无外“,一步跃至道门大真人境。”
停顿片刻,陈令秋又将手中去了大半的石子馍咬上一口,方才继续缓声开口:
“只是因其极为晦涩难懂,数百年来多位得道真人枯坐了一辈子,也不曾真正参悟。后来,许多道家山门便索性将其束之高阁雪藏起来了。”
“所以这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嘛...”陈令秋笑了笑,神情间抱有几分怀疑:“倒是难辨真假。”
“只不过这座江湖上总是不乏好事之人。不久前便有人言之凿凿称,这蜀地小道观修成“玉碑子“的道长,其实是一名莲花女冠。
“甚至还有传言说,这女道长将要寻上一名弟子,亲自教授真气心法...”
说到这时,陈令秋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身前的女子,情绪似有了几分变化。而他手中油纸包裹的石子馍,也只剩下最后几口。
“女侠可是想问,这两者有何关联?哦对,方才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望着一直缄默不语的白衣女子,陈令秋无声轻笑,声音朗朗而舒缓:
“当初刀圣柳邵元著书之时,不仅写下了刀法“听潮篇“,还在书中大费笔墨,记下了自他出蜀地之后的平生种种事迹。
“最后几页内容中,更是提到了一名襁褓婴儿...”
“......”
白衣女子身形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踌躇之后,仍是没有开口。
二人相距不足几步,陈令秋自然察觉到了这个细节。可他只是将手中最后一口饼咬下,眼神平静的看向那袭白衣,继续说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对于那名女婴,著书之人笔下尽是宠溺。虽然后来柳邵元不知为何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但好在,在此之前,他留下了那名女婴的线索。
“《听潮》最后一页,记下的便是这位人间无敌的刀法宗师,将这名女婴送至蜀地莲花峰出云观一事。
“在临走之前,柳邵元还请观内道长替女婴取了名字,并将其记于书中最后落笔。
“这女婴被取名为...”
感受身前女子入微的紊乱气机,陈令秋狭长的柳叶眸微微眯起,隔着二人之间的雨幕,将几个字清晰的送入她耳中:
“柳新儿。”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近在咫尺的肃杀之气瞬间攀升!
撑伞而立的陈令秋尚未有何动作,便察觉脖颈处犹如被人架上一柄刀刃,一股清幽凛冽的彻骨寒意紧贴喉间的肌肤涌遍全身。
心跳呼吸都在霎时间停歇,仿佛下一秒,便能见到自己头首分离的场景。
可对于白衣女子骤然间展现出的磅礴杀意,陈令秋只是撑伞静定,身形岿然不动。
衣袂被风势裹挟而起,墨染的长发更是飘零不止,一双柳叶眸妖冶却又不失英气。从容不迫、平心静气间,愈发显得爽朗清举、丰姿奇秀。
“我话讲完。”
将手中的残存的油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泥泞水洼之中。随后又将水竹伞收拢折好,搁置在一旁。
起身之时,陈令秋右手压着腰间狭刀刀柄,望着那袭白衣,笑意和煦。
“可以打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