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晖初阳刚刚露了个头,便重新被连绵的乌云掩了下去,寡淡的天空中也不时响起轰隆雷鸣。
顷刻,天地间忽然嘈杂了起来——
秋雨开始连珠而落,连串玉珠掷地破碎声响不绝于耳。
手中水竹伞压若千斤。
陈令秋温润话音被风雨雷鸣声掩盖的一瞬之间——她终于动了。
犹如银雷落人间,身形以极快的步伐笔直一线直取而来。
虽然之前趁着说话的功夫,陈令秋已然悄没声儿与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但奈何二人本就相距不远,几乎眨眼的功夫,柳新儿便已探手而至。
就连拦阻在二人之间晦暗连绵的雨幕,都被她轻易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一抹欺霜傲雪的雪白。
见状,陈令秋低声暗骂一声,脚尖掠地,几乎同时倒掠退去,速度同样不慢她丝毫。
入梦后这两年光景,他虽声色犬马,但却并不代表不善武学。
尤其是再入武道山巅后,在这座江湖最拔尖儿宗师的调教之下,实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反正都是自己的梦,开个挂,抓几个人间武圣当师傅,也很合理吧?
若非如此,陈令秋如何能在两年多的时间内,从体魄羸弱的世子殿下成为不输嫪毐的猛人?
可眼下他即便化身嫪毐,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眼前的女子悍匪。
不过两个呼吸间,二人的距离便已拉近到尺余。
眼见柳新儿来势愈发迅捷,甚至下一瞬便能骑上他的身子,陈令秋目光一凝,身形猛然停滞。
双足稳稳落地钉住夯土地面,身体半斜,右手握住腰侧狭刀,“仓啷”一声骤然出鞘。
一股凛然之意更胜秋寒,猝然涌现!
一抹皪皪寒芒与飞溅的泥浆同时暴起。
即便柳新儿是不输宗师的悍匪,但毕竟是位女子,练武也总不能将软软糯糯的身子练得梆梆硬。
面对即将临身的锋芒,帷幔下好看眉眼顿时一蹙,当即飞身跃起。
雪白皁靴包裹下的玉足在陈令秋胸膛上轻点,长刃贴衫而过的同时,她也借着退势身形腾空倒转。
雨幕下,一道白衣飒飒的惊鸿倩影将绵密秋雨拐带斜落,并顺势萦绕女子周身流转,最后于水洼中落地时,缀出几只碎蝶。
行云流水、潇洒写意。
相比于柳新儿的退却从容之势,陈令秋却是狼狈许多。
后退几步好不容易抵消气力稳住身形,脚下却已然陷入夯土半寸,双膝一软,险些给她磕上一个。
方才那看似轻飘飘软绵绵的一脚,实则暗蕴寸劲,力道丝毫不弱于两百来斤的壮硕女子垫足踩背之举。
当下他只觉胸闷气短,呼吸不畅。
好在,这点斤两对于经常出没风月场的陈令秋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习以为常的他迅速调息平气,调用黄庭气机流转经络,平复躁动的五脏六腑。
抬眸之后,神情平静的望着一丈余外站定的白衣女子,思绪万千。
从柳新儿方才的反应和过激举动来看,关于她的身份以及目的,自己的猜测已然八九不离十。
只是他却不明白,为何这蜀地修道的莲花女冠,独独在江湖这座大水池子里挑上了自己?
修道修道,即便意欲挑上一位得意弟子倾囊相授道法,可总得讲究一个根骨心性缘法,讲究一个两厢情愿不是。
总不能因为他长得帅就垂眸青睐吧。
他好好的藩王二世祖不当,不远千里长途拔射跑去跟一个师太修道,这算怎么个事儿?
虽然仅凭几则江湖传闻以及早年间观书时的记忆,陈令秋便将柳新儿底细扒了个干净。
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没能想明白——眼前的白衣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山巅。
大梦春秋的武道山巅可不是什么寻常之处。
表面看上去像只是囊括了这座江湖里,数百年来的顶尖武道宗师。
可若仅仅只是境界杀力足够便能踏足的话,那这座江湖上曾出现过的巅峰宗师远不止这么些人,甚至如今的天下间也不乏一些不输前人的惊艳才绝之辈。
但他入梦这么久,也不曾见过山巅上多了或少上一位。
一直都是整整齐齐的九人。
与柳新儿在此之前也素昧平生,实在没有理由会梦见她,此女的实力与其他宗师相比,也不足以登顶山巅。
不过这些事暂且都可以从脑海中抛去,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从这名悍匪的手底下遁走。
等了许久,距此地不远的蓟州山武关内戍守的骑军也没能及时赶到,也不知是否已经收到消息。
那便只能靠自己了。
趁着柳新儿暂未欺身上前的功夫,陈令秋徐徐呼出一口浊气,提刀而起。
手中狭刀乃是大周朝廷制式长刀。刀形近似大雁展翅,刀刃锐利窄长,刀背则相对厚重利于劈砍,挥刀之时声似雁鸣。
只可惜,刀是陈令秋逃命时半道上从地里挖出来的。乌木的刀柄已经有些腐朽,刀身上也浸染了一层雨水难以洗涮的斑驳锈痕。
对此陈令秋倒也并未在意,任由雨水拍打在衣衫之上。默默将长刀平放在眼前,左手屈指轻叩刀身。
“嗡——”
一声沉闷浑厚的锋刃轻颤声,伴随着微微的锈尘不断在雨幕下回荡。
街面一静。
下一瞬,以陈令秋脚下鞋面为中心,一层浑圆不可见的磅礴气机飞散四处!
华贵长衫、青丝发梢在气机的裹挟之下翻滚如浪。与此同时,街道中无数的雨珠竟是同一时间悬停滞空!
千万雨珠尚未落玉盘,便在某种压力下滞停空中。
如画如织。
陈令秋俊朗的面容被斑驳刀身遮掩,只露出一双狭长的柳叶眼。
不给你上点压力,当真以为本世子任人鱼肉?
...
残存的晨光消逝后,天色逐渐变得晦暗,街道身披蓑衣笠帽的百姓早已避退隐去,本就不多的行人愈发稀疏。
家中铺子有草苫遮风避雨的店家,倒是安逸巴适了许多。闲看风起潮涌间,却又不免因为这场骤雨忧心起了今日的生意。
但下一刻,众人望见街道雨珠悬空而停的一幕后,纷纷显得惊奇又惶恐。
方才的馍馍铺子内,那风韵妇人俏脸上的诧异更甚。
她望着不远处的街道上,那位从落魄小哥变成藩王世子,如今又气势陡然一变成为江湖高手的白衣公子,惊讶的都快合不拢腿了。
对于这些身外事,陈令秋并未在意,因为当下的他心中正在忧虑另一件事。
与自己所想的一般无二,腹中内息正在飞速流逝。
他虽大梦春秋后得以走上武道之路,可受限于体魄,黄庭内的气机根本不足以支撑武道山巅处攫取的武学招式。
更加重要的一点在于,大梦春秋并非他穿越梦境后自带的金手指,而是那位世子殿下本就有的能力。
从继承的记忆中来看,那位世子对于武道理解无比透彻,但自身却无法习武。
而陈令秋穿越而来虽解决了这个问题,可梦境山巅却是逐渐离他远去。
因为相较于以往的随心意入梦,陈令秋半旬一月方才入武道山巅一次,并且攫取的功法愈加模糊不明。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敛声屏气调整了一下身形后,陈令秋当即不再犹豫,一头撞入了无数滞停的雨珠之中。
右腕倒持刀刃,简简单单的一刀平平递出。
大道至简。
真正刀法大家的出刀之势从不以大气磅礴的威势见长,而是螺蛳壳内做道场,以细微处的登峰造极之势聚势一点。
随意递出时,便能有抽刀断瀑之力。
悬停的雨水似乎都被这刀势裹挟,在空中凝滞汇聚,形成一道弯曲如弓的半月,并且随着前行之势,愈发壮大。
挽弓射白衣。
可陈令秋飞速前掠之时,柳新儿翩鸿身形却已然后发先至。玉手抚住腰间狭刀,骤然推刀出鞘寸余。
下一瞬,一抹刀光猝不及防现世!
晦暗不明的天色间,一抹皪皪寒光犹如半月落人间。
那道雨幕下的倩影,裹挟着刀刃啸若龙吟般的铿锵出鞘声,从陈令秋身前一闪而逝。
“铮——”
伴随着剧烈刺耳的利刃摩擦声,两柄锋刃在无数悬停的玉珠之中曳出点点星光。
两道人影随即擦身而过。
一息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止住去势的陈令秋平稳站定,低头看向手中狭刀。
他堪堪接下了这一刀。
但方才的聚势却是戛然而止,并且随着火光一同消弭了。
山巅处的武学无法改变体魄,即便陈令秋近两年武道实力有所精进,但终归与那名女子悍匪没得比。
手中略有些发酸的他抬眼一看,一道突兀的银光从锈迹斑斑的刀身处一掠而过。
就如同一位身着黄褐衣衫的妙龄女子,薄衫长裙被浪荡子强行撕扯下一块遮羞碎布。
被撕裂的衣衫之下,露出了少女后背白皙如玉的滑嫩肌肤。
女子肤若凝脂。
刀身上的伤口自然也是银如皎月。
屏气凝神的陈令秋抛去脑中杂乱念头,正欲再有所动作,可下一秒,遍布锈痕的长刀却从白嫩划痕处一分为二...
半截长刀掉入脚下水洼时,还发出“滋滋“的声响与烟尘。
立即感受了一下腹中气机的陈令秋,呆滞在了原地。
这就...没啦?
勤勤恳恳日夜不疲积攒了半个多月的存货,竟还不足以支撑几息的功夫?他明明才递出半刀而已。
黄庭气机,一朝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