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郡。
扶風虽地处蓟州，可与漠北随处可见风沙飞扬的景象不同，乃是一州之地中为数不多的清幽地界儿。
尚未进入扶風郡之前的一处清幽山林间，坐地数十亩绿意盎然的私人竹海，更是为这萧瑟黄沙景色添上了几分别致浓郁。
竹林内，稍稍泛黄的竹叶乘着秋意悄然飘落，在空中飘零几圈后，正好落在一位头覆笠帽的女子肩头。
俏生生伫立在一片葱郁竹林中的柳新儿，并未在意肩头黏人的竹叶。只是半掀起帷幔，看着蹲在地上的白衣公子，正埋头在土里挖着什么，一双清澈明眸中生出几分好奇。
“这是...笋么？”
“对，秋笋。”
听着头顶女子轻音，陈令秋笑着解释了一句。抬头之后，见柳新儿仍直不楞登傻站在原地，连忙伸出沾满泥泞的大手，扯了扯她的裙摆。
“别傻站着，蹲下来，一会儿被人瞧见了。”
咸湿大手将柳新儿纤尘不染的雪白裙摆弄脏，但她倒也不在意，只是看着陈令秋的作为，眼中有几分犹豫。
“可是这样...不好吧？”
“事急从权，没什么不好的。”陈令秋用袖摆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轻笑道：
“你我二人都有伤在身，正好需要苁蓉补补身子。而且此片竹海的主人与本世子还算相熟，再偷...再挖她几根秋笋，也无伤大雅。”
这片青竹林本就四季青翠、凌霜傲雨。又恰逢前几日的一场秋雨之后，竹林间的青水竹笋逐渐冒尖儿，遍地可见。
翠绿中裹着浅黄的扁圆秋笋，口感脆嫩且微甜，极为鲜美。苁蓉则味甘且酸咸，若是配上些秋笋解口涩，再合适不过。
况且这片竹海真正的主人倒也确实与陈令秋见过几面。
只不过当时的情形，是月光夜色下，一人衣衫半蜕、香肩裸露，惊得花容失色。
一人呆若木鸡，瞪眼如铜铃。
柳新儿抬眸环顾四周，稍作犹豫，还是将笠帽摘下，乖乖蹲了下来。
看着陈令秋脚边两颗褐黄色还裹着沙土的肉苁蓉，眼中不免有些迟疑，蹙着眉心轻声问道：
“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当然。”
陈令秋挖笋的动作不停，随口解释：“晒干之后煮水服用就行了。”
“嗯...”
沉默一小会儿，柳新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小声说道：
“可是，我们没有水了。”
马车车厢在茶铺时失窃，车舆内的净水干粮等物自然一并丢失了。先前在茶铺时，心有顾虑来去匆忙，竟也忘了打些酒水。
二人已近一天的时间滴水未进。
听到这话，陈令秋倒也并不着急：“柳姑娘，我们如今又不是身处戈壁荒原。在这片竹林之内，想取一些水还是很容易的。”
将脚下的秋笋连根拔出后，用竹叶搓干净上面的泥土。随后他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继续说道：
“我记得那边有一处泉水，柳姑娘可以伐竹筒去取些回来。”
几年前误打误撞闯入这片竹林之时，那凝脂如玉的香肩...旁，还有一汪清泉，他对此记忆犹新。
清甜山泉水煮草药，更佳。
可柳新儿却只是转头看向陈令秋手指的方向，蹲在原地没有动作。
陈令秋不解：“怎么了？”
沉默了一会儿，柳新儿方才转过脑袋，语气幽幽：
“我刚才从那边经过看到，泉水干涸了。”
泉水干涸...
这倒是出乎意料。
陈令秋皱了皱眉，低头不语。
柳新儿的话忽然点醒了他。
仔细想想，他们在进入这片竹林之内，并未遇到任何阻碍。与几年前来此，还会有家仆在外围看守的情景截然不同。
蓟州虽是偏居西北的风沙之地，但豪阀世家同样是林立如云。除了少数漠北本地士族外，多是中原或西域举族迁徙至此的望族名门。
从故土举族搬迁至荒漠之地，其中原因，各家不尽相同。而二人脚下的这片竹海，便属于早年间从江南那边远赴漠北的广陵冯家。那位冯氏大小姐最为钟情竹青，所以这片竹海才会出现在这黄沙地界。
当年入京陈令秋路过此地时，还听闻这位冯家嫡女早已嫁为人妇一事。
难不成是那小妞远嫁中原后，冯氏便至此将这片竹林荒废了？
结合之前蓟州所见的种种，陈令秋忽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只是低头思忖半响，还是没能将这几件事联系起来，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搁置。
抬眸环顾四周后，陈令秋想了想，重新看着柳新儿说道：
“那就烦请姑娘伐些竹子来。”
柳新儿面露不解：“为什么？”
“取水。”
...
竹林之内，余烟袅袅。
冉冉升起的火苗，烘烤着分作两半的青竹，两侧则是圆碗状的竹筒，用作盛水。
在火苗的炙烤之下，近似透明澄清的液汁，点点滴落在青竹筒内，已经溢了小半。
见蹲在一旁的柳新儿眼中露出好奇，陈令秋手中动作不停，轻笑着解释道：
“这叫竹沥，青竹的汁液。味甘且性寒，虽然不适合如今有伤的情形下饮用，但事有缓急，只能将就了。”
“嗯...”
蹲在地上的倾城女子，用手指了指竹筒内的竹沥，问道：
“那这个，也能滋补肾阳吗？”
“......”
陈令秋扯了扯嘴角。
“为何这么问？”
“不然的话，”柳新儿瞥了一眼地上的苁蓉，又抬起眼眸看向陈令秋，眼中有几分疑惑：
“你为何知晓这么多？”
她自幼生长于蜀地莲花峰，道观内的繁杂事宜多是亲力亲为，自然不同于寻常江湖女子，对于草药有所了解也实属正常。
但一位放浪形骸、钟鸣鼎食的藩王世子，不仅懂药草，甚至对于这些细微小事都如此了解，的确比较奇怪。
大概在柳女侠眼中，眼前这名男子对于一切能够滋养元阳的东西都感兴趣。
竹林之内，忽然轻拂的微风带来了几分凉爽，火苗余烬也在空气中徐徐飘飞。
看着在火中燃至黢黑的青竹，陈令秋忽然陷入沉默。
“这些，是我...娘亲教的。”
幽州王府内，同样有一大片青竹林。小时候，世子殿下便经常跟娘亲在后山葱郁的竹林阁楼避暑嬉戏。
有时饿了馋了，那位王妃便会亲自摘些竹笋，再伐一棵翠嫩青竹，煮上一碗竹筒饭。
天边的落日斜斜，竹影婆娑的林间内，一大一小就这样坐在竹楼上，闲适惬意。
有时被缠得无奈了，王妃还会讲一些与幽王陈尧年轻相见时的旧闻，嘴角噙笑，眼神柔和且温情。
小秋天则晃悠着双腿，一口一口吃着娘亲亲手做得饭菜，偶尔再抱怨几句学塾中的趣事儿。
背后竹楼内的炊烟袅袅，眼前余晖残照。只是这样有着浓郁烟火气的日子，之后便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