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客官自己里边儿寻位置坐,我这儿有些招呼不过来。”
热络应声的是一名小妇人。
年岁三十二三左右,身着洁净的素衣裙钗,杏眸柳眉,胸脯处的衣襟鼓鼓囊囊的。
这位小妇人虽肤质白皙,姿容却不算有多么好看,只得称得上是中人之姿。可眉眼含笑,言谈间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温柔慧质,令人见之难忘。
“清汤面不要什么?”
低头擀面的小妇人方才下意识吆喝了一句,此时方才回过味儿,不由得愣了愣。
“别放葱花,不要面条。”
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和要求,小妇人抬眸后,眼中惊讶喜色皆有。
“哟,陈小子回来啦?”
陈令秋笑着颔首。
“去了一趟京城,人瞧起来是有些不一样了,眉眼都俊俏了不少嘿。”小妇人在襜裳上擦了擦手,招呼几声:“先进去坐,今儿个没什么客人,你常坐的地儿还有余位。”
“好。”
带着月柳走进铺子,陈令秋驾轻就熟挑了张桌子落座后,抬头环顾铺子内一两位零星的客人,打趣道:
“看来祝嫂子你两年多来手艺也没什么长进啊,怎么客人还越来越少了。”
“打今年开春的时候就如此啦。”
客人虽不多,那小妇人却也不知在桌案前忙碌着什么,头也不回:
“也不知怎么的,原本几个照顾生意的老主顾自开春后,一个个都不见了踪影。幸好有我家那汉子每月依旧从蓟州边关寄月响回来,要不然这铺子生意可是做不下去了。”
陈令秋轻声问道:“顾大哥多久没回来了?”
“上次在家过了元宵便匆匆忙忙走了,期间月响信件倒也没断过。”
说到信件时,祝姓小妇人莫名愣了愣,但很快便回过神,重新忙碌着手中的活计。
趁着这个功夫,月柳凑到陈令秋耳旁小声问道:“殿下,清汤面不放葱花就算了,为何连面条都不要呀?”
转头看向祝嫂子揉捏面团儿的手法,陈令秋无奈一笑:“很快你就知道了。”
少顷,
“来啦——”
两大碗清汤面上桌,小妇人看着陈令秋笑道:“陈小子你见多识广,替嫂子尝尝看擀面的手艺有没有长进些,跟京城的面食比起来如何。
“别老挑挑拣拣的,京城好吃的都给你嘴吃刁了。”
看着碗中与以前一样粗细不匀颜色不致的“面条”,陈令秋脸色有些无奈。
祝嫂子却还在碎碎念:“不就是擀面吗,都学好几年了有什么难的?”见二人都愣着不曾动筷,她又热络招呼:“吃呀,客气什么。”
说罢,小妇人似乎又想起什么,连忙返身走到案桌后头拿起小碗,重新端上桌——
一碗清汤面,半碟酱牛肉。
可惜,少了酒。
当年陈令秋曾委婉的劝说过祝嫂子,面难吃点不要紧,就凭她这酱牛肉的手艺再弄上点好酒,也能替铺子多招揽些生意。
可小妇人却说什么都不愿意。
以前父辈倒是也在铺子里卖过酒,只是后来就改成了面馆,还说什么她家那汉子经常酗酒啦,每次喝多了就和她吵架。
于是她一气之下便把家里酿的酒坛全给砸了,传下的酿酒手艺也扔下了,面铺坚决不卖酒。
好在陈令秋馋的也并非这一口儿。
以前彻夜宿醉后,世子殿下便会醉醺醺溜达出王府,穿过清晨无人街巷来到这间铺子前,听着祝嫂子念叨他几句,再给他递上一碗不放面条不加葱花的清汤。
一口热乎汤水下去,什么愁绪都消失了。
“走了。”
汤一滴不剩,酱牛肉也是半片不留。
只是那一大坨面却仍旧留在空碗中。
只知道姓氏的小妇人对此似乎早已习惯,倒也并未在意,将碗筷收拾起来:“这趟回来之后就不着急出远门了吧?”
陈令秋低头想了想:“或许吧。”说完便没有再多停留,起身径直走出铺子。
望着身形渐远的白衣公子,祝嫂子笑着嘱咐:“逛一会儿就赶紧回家,别还像以前那样,天天跟个二流子似的在街上寻摸小姑娘,多大人了呀...
“听见没?”
那白衣公子没有回头,只是背身抬手扬了扬。
月柳则若有所思的看着身旁面带笑意的陈令秋,倒是忽然有些明白,殿下当初为何喜欢来这间不甚起眼的铺子了。
...
...
洛水城另一处繁华坊市内,勾栏赌坊接连成片,燕语莺声不绝于耳。
此处街道长久以来便是洛水男子一听名字,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的销金窟,有名的寻花问柳之地。
而红袖阁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然当年被世子殿下一怒之下捣砸后,红袖阁的确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但陈令秋当时针对的只是赵斐,红袖阁不过是因此受了无妄之灾。
所以当红袖东家亲自登王府致歉后,世子殿下自然没有为难。
两三年的光景过去,如今的红袖阁更是集百家之所长。
不仅城中腰缠万贯的士族子弟流连温柔乡数旬不舍离去,就连远在别州喜好特殊的豪阀公子哥们,也不惜千里远游至此,就是为了亲自会一会这漠北烈马的百般本领。
能做到这般地步的青楼,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申时已过,天色未晚。
一架挂着“漠”字旗帜的马车,踏着青石板穿过摩肩接踵的坊市,悠悠驶进了一间庭楼前。
驾车的贾衡率下马,搁置好杌凳。
车帘掀开后,陈令秋和抱着两柄兵刃的月柳也一齐走下马车,在不甚起眼的楼阁前站定。
红袖阁不似一般青楼那般做派,庭楼外并无衣着清凉的女子揽客,更无张灯结彩的火红灯笼引人瞩目。
若不是匾额上挂的红袖二字,旁人只道只是间寻常的茶楼。
陈令秋京城一趟取经回来后,这洛水的各家青楼变化的确有些大。
略微打量了周围一眼,也不知是不是赵公子包揽下红袖阁的缘故,并未见到有小厮老鸨揽客,陈令秋便带着二人径直迈步朝门廊走去。
只是踏入楼阁前,余光却瞧见了不远处的树下有道熟悉的身影,正探头探脑隔着砖墙间的缝隙朝内望去。
陈令秋嘴角勾起,无声无息的走到那人身后,伸手揪住红衣秀领,稍稍一用力便单手将其提溜了起来。
“呀——”
一道女子惊诧轻音响起。
那红衣丸子头的女子正聚精会神瞧摸着,顿时像小猫被揪住脖颈般,吓了一大跳。双脚离地,手脚并用不停在半空中扑腾中。
只是当她身子转过来瞧见是陈令秋,清秀眸子中短暂的错愕之后,旋即便是惊喜。
“世...世子殿下,你回来啦?”
陈令秋将其放下,笑吟吟问道:
“找你哥?”
小巧的红绣鞋落地踩踏到实处,穿着对襟襦裙的红衣女子点头如捣蒜。
赵菱禾。
赵家二小姐,也是赵斐的亲妹妹。
年芳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已是渐渐长开成了个美人坯子,气质也是愈发娴雅温婉。
只是这身段儿嘛...
小禾才露尖尖角,与两年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
见她方才探头探脑的模样,陈令秋心中好笑:“走,带你进去。”
“啊...”见他伸手来拉,赵菱禾连忙侧身避过,脑袋晃如拨浪鼓:“不行的,娘亲说女儿家不能进这种地方...”
“不碍事,有本世子在怕什么?”说罢,陈令秋便不由分说提溜着她朝阁内走去。
“可是...”
“别可是了。”陈令秋将其话音打断,摁着她的脑袋:“赶巧了,本世子正需一名娇艳欲滴的绝色陪我饮酒作乐,就你了。”
“Σ(°△°|||)”赵菱禾大吃一惊。
可是,娇艳欲滴...跟自己也不搭边呀。
小姑娘被吓得开始胡言乱语:“不行不行,世子殿下...我还得回去抄猫喂书呢...”
可身形娇小的赵菱禾如何拗得过陈令秋,被随手提溜起来动弹不得后,只好在进门之前捂着眼睛埋低脑袋,像是要奔赴刑场。
完啦......
女儿家的清白留不住了....
...
进阁之后,入眼的是一处狭长的廊道,尽头有一处山水屏风遮挡,看不清楼内景象。
也不消喊叫出声,便有两位十三四岁的青衣小瓷人儿朝着几人快步迎来,屈膝行礼:
“几位可是受赵公子相邀红袖焚香品剑?”
焚香品剑?
陈令秋扯了扯嘴角。
赵斐这架势弄得还挺大。
“不错。”指了指身后月柳抱着的两柄利器,陈令秋倒也并未表明身份:
“怕赵公子家伙事儿不够,特意从家里挑了两柄来帮他镇镇场子。”
两位雌雄难辨的青衣小童含笑应下,对于这白衣公子带着的两位姿容绝俗的女子也并未在意,只是微微躬身领着几人向阁内走去。
穿过门前长廊,绕过山水屏风这才发觉楼内别有洞天。
楼中天顶镂空透光,楼阁亭台、池馆水榭皆有,甚至还有一株青松翠柏相映其间。
阁楼前庭内,也不似寻常青楼大厅莺吟燕舞人声鼎沸,只有三位姿容清丽的清倌儿端坐庭内拨弄琴弦,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古香古色,宛如置身某处雅致学宫,颇具古雅之气,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青楼二字。
只是当几人跟着青衣小瓷人迈过前庭再入后院,掀起一道锦绣长帘后,掩藏在恬静前庭下的酒气胭脂香便扑面而来。
说得再好听,红袖阁毕竟也是青楼。
后院宽敞楼阁内仍是有不少穿着清凉衣香鬓影的妙龄女子,或是轻歌妙舞,或是言笑晏晏陪着客人饮酒作乐。
虽未入夜,但赵公子的话已经放了出去,洛水城中自然有不少公子哥儿来捧场。
环视一圈,楼阁中间的方桌上,此时便已经围坐不少锦衣华服的世家子,每位腰间都悬着一柄君子剑,流苏剑穗也是不尽相同。
觥筹交错的言笑间,颇有几分不尚虚华的君子之风。
“殿下,已经陪你进来了,要不我就先回去了哈...”
被陈令秋拎进来的赵菱禾,虽捂着眼睛没有见到特别不堪的场面,但指缝中溜进来的数十位清凉女子莺歌燕舞情景,仍是让她小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此时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是红着脸蛋儿凑到陈世子身旁小声糯糯。
陈令秋朝她示意了一下不远处被众人众星拱月的赵斐:
“不找你哥了?”
“不找了...银子没花完之前,他不会跟我回去的...”赵菱禾哭丧着脸,对自家兄长的性情颇为了解。
想了想,陈令秋倒也没有继续为难她,点头道:“行,那你就不用过去了,自己先找个地儿坐,等会再过来陪我。”
“啊...”赵二丫小脸儿又是一白。
陈令秋轻眯起眼睛:“怎么,两年多未见,你就不想与本世子叙叙旧?”
叙旧就叙旧呀,哪里需要到青...到这种地方来叙旧...
一身襦裙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赵菱禾,背负双手垂着脑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瞧见她那与小时候一般无二的软糯性子,陈令秋只觉好笑,转身从月柳怀中抽出一本武学典籍,还特意挑的带图版本,随手扔给她:
“自己先在这玩会儿,别瞎跑。”
看着手中书籍封面上《三十六路柔拳》几个大字,赵菱禾小声嘟囔:“殿下怎么像哄小孩儿一样......”只是见到陈令秋的脸色后,她连忙岔开话题改口:
“殿下怀中的是什么?”
陈令秋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一看,正是那本在马车上翻看后,随手揣进怀里的《听潮》
“这是...小人书,女孩子不能看。”
“小人书?”赵菱禾瞪着无知的杏眸。
她虽出身世家,早通琴棋书画,但自幼家中管教严格,对于经史子集之外的书籍自然了解不多。
“就是...”陈令秋垂眸想了想,“两个小人打架的书。”
...
安置好赵菱禾后,陈令秋让月柳留下陪她,自己则带着贾衡走向大堂正当中的赵斐一桌。
赵大公子正搂着一位模样柔美的清倌儿小娘寻开心,一直也不曾注意到身后的情形。
此时陈令秋走近前,便正巧听到赵斐正与那小娘说着俏皮情话:
“草海是风的形状,浪潮是海的形状,而你,是我的形状。”
“......”
陈令秋满头黑线。
赵斐身旁那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小娘哪里懂得这种情话,只当是赵公子要将她制成人媲,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早就听阁内人说赵公子口味颇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只是忌惮赵家淫威,那清倌儿小娘脸上连愠色都不曾有,强颜欢笑应付着。同时目光四下游曳,像是溺水之人想寻上一根救命稻草。
可楼阁内除了与赵公子狼狈为奸的世家公子们外,都是一些寻常的客人。他们虽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但自然是没办法与庞然大物的赵家相提并论。
即使有不惧赵家的存在,但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青楼乐伎得罪赵斐?
清倌儿小娘目光无助的在大堂人群中游曳,却也寻不出一位能救她脱身淫海之人。
直到她与一位白衣公子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