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
天色将明未明。
朦胧的天空仍旧嵌着几颗残星,街道的红墙碧瓦也被晨间的寒意涂上了一层薄霜。
各家府邸早早起身的家丁仆役已经穿行于后门间,急促脚步撞碎口中呼出的白雾,开始忙碌着一天的琐事。
幽王府侧门。
一名女子将头埋于玄袍帷帽间,匆匆踏上了停在街道上的马车,驾车的车夫随即驱赶着马车缓缓驶离。不甚起眼的马车车辕摇晃着滚过青石板,吱呀声响不断。
车舆内,冯潇儿刚一上车,一名丫鬟便着急忙慌过来搀扶,糯糯的语气都快急哭了:
“小姐,你怎么会在幽王府呀...夫人昨夜才收到消息,说小姐你戌时便进了洛水城,可在府里却怎么也等不见人,都快急死了。”
冯潇儿脸色微白,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像是脱力般倾软在椅凳上,直接闭眸养起了神。
脸颊涂抹的黑灰已经被擦拭干净,露出细腻婉约的倾城容颜。只是衣裳褶裙却仍旧褴褛不堪,右衽大袄交领处的玉扣甚至都未曾系好,白嫩的脖颈大片暴露在寒意中。
可此时的冯潇儿已经无心思在意这些小事。
丫鬟在耳边小声碎念的同时,她却在脑中回想起了这段时间的遭遇和昨夜的情形。
这趟从郴州回漠北,本是为了舒缓心中郁结回家省亲。可西行途中,却听闻蓟州动荡的消息,娘家也受到了牵连不得不搬迁至幽州。
迁徙中途甚至还丢失了一件...
无奈之下,她也只能选择再赶赴幽州,探望家中伤病的妇孺。
毕竟已经好几年未见家中双亲,郴州辽王府那边也...
但从蓟州西行回幽州却是没有之前那般顺利,途中遇袭,护卫悉数身死。历经千辛万苦赶回幽州后,正欲回到冯家主家,却在无意间听闻了冯家之所以落到如今境遇,都与幽王世子有关...
然后又恰到好处的在寒夜街道上,遇见了那位白衣男子...
冯潇儿自然认得那人。
鼎鼎大名的漠北二世祖,谁不认得?
当年竹林一见,他瞪眼如铜铃的神色可是依旧历历在目...
她贵为辽王妃,的确应该有身为亲王王妃的端庄矜重。可嫁到郴州辽王府后憋攒的深闺怨念,以及近来冯家的境遇和自己路途上遇到的无数委屈愤怒,让她如何还顾得上沉着冷静?
念头急转的冯潇儿,正好摸到了袖中用来防身的短刃。
于是乎,冯潇儿一咬牙一跺脚,脑子一热便将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怨艾委屈激奋,都在那名白衣男子身上悉数释放了出去...
可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险些将自己搭进去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
昨夜之事并未过去多久,如今回想起来,冯潇儿脸颊还是阵阵发烫。
随着马车碾过青石板摇晃不断,袄衫之下再无片缕包裹的雪团儿,也在止不住的颤悠,不断摩挲着绸缎袄衫,顿时带来阵阵异样的感觉...
冯潇儿抿着唇儿,按捺下有些躁动的心绪,掀起马车侧帘回首望去。
幽王府宅邸逐渐隐于青砖碧瓦间。
他最好做到做到。
不然...
银牙紧咬的冯潇儿摸向袖袍中的短刃,感受到冰凉刀锋入手的凉意后,心头最后一丝残存的异样也消失殆尽。
她虽莫名其妙成了孀妇,但也应该遵守妇道,绝不该...
长长舒了口气,冯潇儿盈盈美眸中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就算事后要以死明志,可在死之前,她也定要拉上这名浪荡子。
...
...
“殿下...”
陈令秋再次苏醒时,便已身处寝房床榻。而且一睁眼,耳边便传来秋夷的柔柔轻音。
转头望去,秋丫头正匍匐在床榻边缘望着他,红肿着眼睛一脸的担忧。
“我这是...”
仔细回忆了一番,脑子有些发蒙的陈令秋仍是没能弄清自己的状况。
“今日丑时,冯家小姐送殿下回来的。”秋夷抽泣着解释了一句,随后仍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扑进陈令秋怀里。
“殿下回来之后一直都在咳嗽,口中还有血...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殿下要死了...”
秋夷的确被陈令秋之前的样子吓得不轻,甚至都开始口不择言。只是反应过来之后,又连忙呸呸几声,再次埋入他怀中小声抽泣。
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后,陈令秋并未发觉有什么大碍,心中暂定。
从被子里探出后抚摸着秋夷的脑袋安慰几句,旋即又问道:
“那位少...冯家小姐呢?”
从他怀中起身,秋夷没有顾及自己脸颊上的涕泪,反倒是小心翼翼替陈令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方才小声答道:
“今日早些时候,被冯家的人接回去了。”
接回去了...
回想起昨夜从冯潇儿口中听见的种种迹象来看,蓟州冯家应该是举族迁徙途中出了什么事,使得这位辽王妃莫名的怀疑自己...
陈令秋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烦心事接踵而至。
见他蹙眉,秋夷连忙探出小手抚上了陈令秋眉目间,轻轻揉弄:
“南吕一早便来替殿下瞧过了,说殿下只是气血亏空...不会有什么大碍,好好休养一些时日便好了。”
见陈令秋的眉心仍未舒展,小妮子又开始担忧起来:“殿下可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奴婢让南吕再来瞧瞧。”说着便想起身去寻。
“不必了。”陈令秋摇了摇头。
南吕也是十二位婢子之一,自幼便受王府府医教导,精通岐黄医术,说是洛水城首屈一指的大夫也不为过。
况且他如今的症状不是简单的病症,寻常的医术不一定能瞧出来。
陈令秋心中也有了一些猜测。
身心俱疲的他挥手让秋夷先退下,自己需要静静待一会儿。
秋丫头乖巧的应下后,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恋恋不舍的挪着身子离开房间。
房门吱呀关上,偌大的寝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陈令秋躺在床榻上,望着罗帐上的牡丹静静出神。
身体...好像出了问题。
回忆起当时的那股感觉,黄庭的内息湖泊蒸腾如沸水一般,不受控制的流蕴人身周天。
还因为气血上涌,吐血了...
症结何在?
阴神阳神合一的后遗症?
还是因为并未完全融合为一?
可惜陈北霜如今已经南下了中原江湖,即使想找人问出症结也没办法。
思索再三没个头绪,悠悠舒了口气,在床榻上无意识的翻了个身,陈令秋忽地一愣。
右手在被褥下摸到了一团丝滑的软物...
拎出来一看,
亵衣...
淡粉色菱形的袙腹正当中,娟秀着一朵娇艳牡丹,花蕊含苞待放活灵活现。领边都用丝织镶着翠绿荷叶和水纹,仿佛让人遐想到那雪团儿在其间颤悠跃动时,荡漾出的水波纹理。
将手覆上去之后,从顺滑手感和大小样式来看,应该不是几位婢女的。
该不会是...
脑中无意识闪过冯潇儿的饱满浑圆身姿后,陈令秋脸色一僵。
昨夜他昏迷之后,二人难道...发生了点什么?
可念头生出,陈令秋心中却没有丝毫旖旎,反倒是更加沉重。
并非忌惮冯潇儿辽王妃的身份,而是...
离魂症。
上一次出现这种失忆的状况,还是当初与柳新儿在一起腹部受伤之时。
忧心这么久,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