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月二十三,寒蝉鸣。
天光如鱼肚吐白,淡青色朦胧天色间,一抹霞光跃升,为这座鳞次栉比的洛水城一点点披上了霞裙云帔。
清秋晨间的微微寒意自然是拦不住寻常百姓的脚步,各坊市内引车卖浆的小贩吆喝叫卖声、刚卷帘歇业的温软小娘困顿呵气声,聚成团儿凑成了人间各般烟火气。
与赵家府邸相隔不远的幽州冯家,鸡鸣而起的下人婢女们也早早忙碌起了挑水劈柴晒衣等繁碎事宜。
百转千回的廊道间,一位年岁不大的美妇人领着婢女越过行礼的下人,步履匆匆。
二人的步伐将沿道锦簇花团上的露珠儿惊得乱颤,一路带雨梨花中,湿了雪白裙褶,也润了娇嫩蕊瓣。
到了一处偏静庭院后,小妇人独自走入庭院,留下婢子在院外低头无聊的掐弄着裙袂上附着的苍耳。
约莫盏茶的功夫,给爹娘请完安的冯潇儿走了出来,却又一刻不歇,马不停蹄去了冯家主院。
一直等到忙完这些后,方才带着丫鬟回到自己的寝房。
进了寝房倚躺在软榻上,冯潇儿端庄的仪态终于卸下几分,衣裙被压得褶皱紧紧裹着身子,玲珑丰腴的身段儿尽显。绾起的云鬓垂落也不去打理,只是轻轻唤来丫鬟捶捏肩头,神色眉目间满是疲惫。
她不是早起,而是一夜没睡。
蓟州冯家搬迁至幽州后,爹爹病倒,娘亲作为一名妇人,也管不了什么事。她作为蓟州这一脉的嫡女,又贵为王妃,自然是要操持起这一切。
这几日以来,既要忧心顾虑幽州主家方面的想法,又要去操持各方的安顿事宜,着实累的不轻。
而且爹爹所说那样东西...
冯潇儿似是想到什么头疼的事儿,轻轻揉了揉眉心。
这都过去多少天了,那人竟还没有半点消息。
他...莫不是想反悔?
一想到此,冯潇儿脸色顿时一冷。
念头升起,心中顿感焦虑起来,方才的疲态也再不见丝毫,坐起身思索一番,便差丫鬟荷香去备马车,打算前去一趟幽王府。
婢子荷香却是有些担忧:“小姐,你都一宿没睡了,不然先歇息一会儿吧。”冯潇儿虽然嫁了人,但自幼跟随的荷香仍是习惯以前的称呼,夫人夫人的,多老气。
冯潇儿摇了摇头,没什么说话的力气。
见她坚持,知道小姐自幼倔强脾气的荷香也只能听话的唤下人备马。
毕竟这趟去的是幽王府,冯潇儿如今的身份又是辽王妃,冯家嫁出去的闺女,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于是又特意去换了一套衣衫,鬓发也让荷香重新梳拢一番。
虽然年岁不小了,但这位辽王妃却并不失年轻时的风姿,甚至有了些年岁的温养后,更将身段儿添得珠圆玉润。
没有过多耽搁,梳妆打扮完后,冯潇儿便带着荷香欲走出房门。
只是刚迈门槛,她低头想了想,却又折返回了寝房。
不一会儿功夫,房内传来摸摸索索的解带褪衣的动静,以及荷香有些不解的声音:
“小姐,你穿两件亵衣干嘛呀?”
“以防万一...”
...
...
幽王府。
望仙湖畔的庭廊下,陈令秋正在听燕鲤楼二档头崔邑述职。
不远处,铜雀楼的一干女子们正莺声燕语相互调笑嬉戏着。新进王府的花魁苑儿自然最受瞩目,年岁最小的她红着脸蛋儿,一个个行礼轻声喊着姐姐。
秋夷莺时等女羞嗒嗒应下后,围着她不时交头接耳诉说着女儿家的闺房事。
“漠北各地匪患一事,蓟州的情形最为猖獗。但蓟州渭原以西一带的各地官府,都上报边军竭力去围剿了。”
崔邑的声音适时响起。
陈令秋颠了颠手中垂竿,轻轻点头。
这些事,燕鲤楼也只是与他这名世子殿下提上一嘴,还用不着他过多操心。毕竟上头还有位王爷。即使陈尧如今还因之前的一场大战,需要留在边关安顿边军,但也不影响运筹千里安排好一切。
若不是因为扶腿之交的赵斐,陈令秋对于这件事的了解都极为有限。
可如今却不单单只是因为赵斐了。
陈令秋轻声问道:“幽州呢?”
崔邑也知道殿下问的是前几日红袖阁发生的事,沉默片刻,摇头答道:
“还不曾查到更多消息。”
风平浪静,鹅毛浮漂静立于湖面,没有鱼儿咬钩的迹象。
陈令秋目不转睛盯着湖水,若有所思。
之前在红袖阁闹事几人的身份,燕鲤楼已经查清楚了,是蓟州那边曾经露过面的绿林马匪。
但几人为何会流窜到幽州洛水?
大张旗鼓领着一干绿林响马进入幽州,想必是不太可能。可若只是小股势力渗入洛水,与那李都尉勾结到一起...
所求为何?
“姓李那小子还在监牢?”
“是,被他爹李沅谕送入衙狱了。”
“送进官府了?”陈令秋转过头,有些惊讶。
洛水除了官衙外,也有几处戍防营,内里除了巡防城池的军伍队伍外,自然不缺监牢。所以陈令秋本以为都尉大人会将李元押解至自己麾下的营房刑狱,以便之后暗中狸猫换太子方便一些。
谁成想李沅谕竟舍车保帅,扭头便将亲儿子送进了衙门。
好一个父慈子孝。
陈令秋笑了笑,倒也没太在意,只是轻声吩咐道:“去给咱们都尉大人再添把火,别让这对骨肉相连的父子等太久了。”
崔邑点头应下。
思索片刻,陈令秋又转头问起了蜀地莲花峰。
只不过崔邑也只说了些莲花峰道观始建的事迹,以及有关那位莲花女冠,足踏莲花飞崖救人一事。
无可奈何,陈令秋只得吩咐他再去查。
之前柳新儿曾与他提起过离魂症一事,并且说消息得自于自己师父。所以陈令秋隐隐觉得此事,应该与那莲花女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关道家心法“玉碑子“的消息,崔档头倒是收集了不少,甚至还将燕鲤楼所有相关的经书典籍,一股脑搬到了王府抱朴阁。
但是想要从数十部经书里边翻找出蛛丝马迹,怕是有些困难。
陈令秋只好再问道:“幽州冯家呢?之前从蓟州迁徙过来,途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崔邑终于不负所望,说了一件好消息:“在蓟州军伍动变后,不少本土世家都受到牵连举族搬迁,冯家途中就遭遇了一场暗袭,数十位家丁护院身死,并且还丢失了一样物件...
“只可惜冯家内部也只有少数几人知晓这个消息,想要查出来究竟是何物,怕是有些难。
“还有郴州那边…”
陈令秋正低头思索着崔邑的话时,大管家喻青走了过来:
“殿下,辽王妃访了名帖,正在王府外等候,您看...”
“辽王妃?”
听见这个名头,陈令秋愣了愣,一时还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转念之后,才终于想起前几日所见的月下雪团儿。
牡丹含蕊是吧?
这位王妃此次从郴州回漠北省亲,顺道拜访东道主幽王府,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虽然不知冯潇儿来访的目的,但对方拜访的身份并非是冯家嫡女,而是辽王妃的名头,代表的是辽王宋唳。
按照规格,甚至要开王府中门相迎。
即使陈令秋暗地里,或许对这位王妃做了些不可描述的事...可明面上,仍是不能失了礼仪规矩。
世子殿下倒也没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太多,与崔邑交代了几句,便起身随着喻青一齐开中门迎客。
...
幽王府中门,一对儿威风凛凛的狻猊盘踞左右,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陈令秋迈出门槛后,便见一衣饰华贵的宫装裙襦女子站于马车前。
碧荷交领锦袄垂至膝间,将鼓鼓囊囊的胸脯收敛起了几分,下袭暗红褶裙,一双小巧秀气的青布绫鞋藏于其中。云鬓高绾,簪上一只攒珠青鸾钗闪耀夺目,点缀翠珠无数。
小妇人姣好的脸颊上微微缀了些脂粉,桃腮温润柔腻、檀口粉嫩,蹙眉抿唇间的端然雅致,更添几分不可亵玩的气质。
瞧着尚未熟透,却又不似半大女子那般青涩,体态柔美别具熟妇的风韵。
这一次再见到这位冯氏大小姐,与那夜的落魄俏佳人简直判若两人。
只不过此次拜访的冯潇儿,毕竟代表的是辽王宋唳,名义上算是陈令秋的妗娘。所以当着众多下人的面,世子殿下也只能脸色怪异的作揖行礼。
冯潇儿倒是没有借题发挥,平静的屈膝还礼。
二人客套几句后,一齐走入王府。
...
...
领着一群婢子行于廊亭之间,冯潇儿像是与陈令秋初次见面一般,态度亲和不失距离,轻声询问着幽王和郡主的近况。
陈令秋没闹明白她这次大张旗鼓拜访的目的,便也只能随口攀谈客套。
只不过世子殿下表面上神色自若,眼神却不时落在冯潇儿步履不停时颠颠儿的胸脯间,脑子里全是那朵娇艳牡丹摇曳时的模样...
回想起那件滑腻锦缎亵衣上的图案时,陈令秋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奇。
满池的春水荷叶,为何中间偏偏娟秀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那处可是望仙湖?”
凝神思索间,冯潇儿忽然停步驻足,望着王府内的巨大湖泊轻声问道。
坐落于幽王府的望仙湖,与其说是湍湍不息的大江河流,倒更像是分流后的一方天然湖泊。上下游皆是窄口,只有春季上游的雪山融化时,水流方才会湍急几分。
余下季节流水潺缓,平如明镜。
湖心亭所在的位置,就好似当年那两位人间武圣的主战场,以擎天架海的威势生生在此凿出了一片洼地。
“是望仙湖。”
陈令秋也停步,笑道:
“可惜现在已到了秋时,秋水清寒。若是夏季,还可见莲叶碧天、荷花映日,千百锦鲤跃于荷从间,湖波余韵漾得莲花摇曳生姿的场面。
“妗娘来得不是时候。”
“......”
冯潇儿脸色古怪的瞧了陈令秋一眼。
明明觉得他这番话意有所指,却又找不出证据...
肩头有些发酸的冯潇儿,心中虽然有些怀念小时候在湖边嬉戏的日子,但也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瞧见沿至湖心的凉亭后,便提议过去歇一歇。
陈令秋自然不会拒绝,陪着她一齐踱步走向湖亭。
湖水潋滟。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被山水明镜敛入其中,习习寒风拂过湖面,粼粼秋波粼粼揉皱了裙襦、弄湿了衫裳。
走入湖中心凉亭后,并无下人跟上前,冯潇儿转身看着陈令秋,没有再虚与委蛇的客套,而是步入此番正题:
“事情怎么样了?”
见她一到无人的私底下就变了性子,陈令秋也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什么事?”
“你...”
冯潇儿一听他果然反悔,顿时有些恼火:“陈令秋,你明明已经答应下来了,君子一言,怎可如此轻易作悔?”
“?”
陈令秋听的一头雾水:“本世子答应你什么了?”
瞧见他这幅无辜神色,冯潇儿更加气恼:“前些时日,你明明说过只要我褪下...”
话音忽然停顿,冯潇儿像是想起了什么,袄裳之下的浑圆胸襟不断起伏,脸色微红,语气却变得冷漠:
“之后便答应帮我调查冯家遇袭一事的始末,以及遗失的那件东西。”
陈令秋垂眸看向冯潇儿鼓囊囊的胸襟,仔细琢磨了一番她前后的态度,再加上那件亵衣...总算明白了几分。
“记起来是么?”
见他恍然的神色,冯潇儿似乎也听说过这位世子殿下的记性不是一般的差,脸色虽仍旧冷漠,但语气却是缓和了几分。
毕竟有求于人家,态度也不好太过僵硬。
而且自己那什么...都已经到他手里了...
如梦初醒的陈令秋虽然还未全部记起那夜所发生的事,但经她一提醒,模糊中倒也有了几分印象。
只是对于此事,陈令秋心中仍是有些疑惑:
“冯家可是大周承袭百年的世家了,藩王宋唳手底下的人马也不少。你贵为蓟州冯氏嫡女,又是辽王妃,身份尊贵,勾勾手便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卖命。
“若是那东西当真极为重要,你为何要让本世子一个外人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