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架马车悠悠驶出了王府。
车厢内独坐的陈令秋,自然不知道辽王妃心中对他的警惕又多了几分,如今正应赵斐的邀约,驶向祝嫂子的面铺。
来到僻静巷落,面铺同样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那位小妇人也一如既往的在烛火下埋头揉着面团儿。
祝嫂子膝下无子,丈夫远在边关参军,独留她一人留在洛水。小妇人倒也没有别的爱好,唯独对这碗面条有着莫名的执念,面铺一开就是六七年。
可惜和面手艺实在是...一言难尽。
好在有丈夫从边关寄回月响,再加上老主顾照顾生意,倒也饿不死。
赵公子还未到,陈令秋便走入面铺熟门熟路的挑了张桌子坐下,照例,点了一碗清汤半碟酱牛肉。
“陈令秋。”
刚一坐下,不远处的街道便传来赵斐的声音。
抬头一瞧,赵公子满头是汗的大步走入铺子,一屁股坐下后,抢过桌上刚上的面汤,也不嫌烫,吨吨就灌了几大口。
陈令秋倒也没在意,夹了一筷子酱牛肉送入口中,不紧不慢问道:
“怎么了?”
“我打探到了一个消息。”
放下面碗,赵公子一双三角眼精光四射,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不断四下环顾,像是生怕人听见。
这几日以来,赵斐听说李家一事或许与自己车队被劫有关后,变得无比勤快,亲自发动人脉在洛水打听起来有关的消息。
俨然成了陈令秋手底下头号密探。
“嗯。”陈令秋点点头,没什么表情:“说来听听。”
“本公子这几日不眠不休,专门派人去追查了李元那小子平日里交游的人,以及常去的地儿,还顺便跟踪了他大哥李潍平...”
陈令秋有些诧异的看向赵斐。
这倒也是一件法子。
“你猜怎么着。”赵斐神色亢奋:“跟了几日之后,果然被我逮着了蛛丝马迹,就出在李元这位大哥身上。
“这李潍平是李沅谕长子,与李元关系不怎么好,但在洛水名声不错,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除了偶尔出门逛逛书铺茶馆外,没什么别的不良嗜好。
“可就在今儿一早,他却独自一人去了一趟鱼市,好半天方才鬼鬼祟祟的出来。等他走后,我跟上去一问,洛水鱼市果然来了几件好东西。”
陈令秋若有所思:“继续说。”
似乎被桌上的香气勾起了食欲,赵斐也抽了双筷子,准备夹一片酱牛肉:“这东西我托人打听了,是近些时日方才被蓟州的一伙人运来洛水鱼市倒卖的,里边儿是什么不知道,但看管的却很严实...”
“啪——”
赵公子的筷子被陈令秋无情抽开。
惹得他白眼一翻,唤祝妇人重新上碟酱牛肉,方才继续说道:
“李元进去了,作为都尉的李沅谕肯定不会亲自插手,所以他长子李潍平破天荒偷偷摸摸去了鱼市...只怕与那伙蓟州马贼脱不开干系,要买卖的也肯定不是什么寻常物件。
“需不需要我找几个官差去查查?”
陈令秋思忖片刻,还是摇摇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先别去打草惊蛇,派人盯着就行了。除了这件东西之外,还要弄清洛水城除了李家外究竟还有多少人牵扯其中。”
“还等?!”
一听还要等,赵斐却是坐不住了:“万一不是我丢失的那件东西,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几天时间?”
“放心。”陈令秋耐心解释:“上次红袖阁几人曾在蓟州露过面,想来是陇西那一片的匪贼不假,只是背后可能...”
陈令秋并未说下去,话锋一转:“蓟州那边的马匪正被官军绞杀,若是当真在那边,你赵公子的东西也丢不了。”
听到此话赵斐这才稍稍放心:“那咱们什么时候去瞧瞧?”
“这两天吧,李元那边应该快了。”
“来啦,酱牛肉。”
正商量时,祝妇人端着一碟酱牛肉送上了桌。
“祝嫂,怎么我的肉牛比姓陈的少这么多?”一见两碟小碗内的分量相差极大,赵斐有些不乐意了。
祝妇人眼神一亮:“那我送你碗面?不要钱。”
“......那还是算了。”赵大公子赶忙摆手推辞。
几年前世子殿下与他还志同道合的时候,二人逛完青楼宿醉之后,便会踏着晨间的早霜悠悠踱步来到这间面铺。陈令秋中意的是那碗清汤,赵斐却独爱酱牛肉。
唯独那面条...又软又硬,那是真下不了口。
三人正叙旧聊着,面铺忽然来了两位客人,声音粗狂:
“两碗清面。”
“好嘞。”
见铺子破天荒来了客官,祝妇人顿时喜笑颜开转身招呼。等她再定睛一瞧,见是熟人后,更加欣喜:
“营里休沐归假啦?”
“对。”其中一位身形健硕的汉子笑道:“蓟州那边儿的军伍不少都调防幽州,这趟顺就回来瞧瞧儿子。”
祝妇人是军嫂,蓟州调防的消息漠北也有许多人知晓,这倒也不算泄露军机。
而听见这番话的陈令秋,下意识转头打量了二人一眼。
旁桌两人虽然是一身常服,但身形健硕挺拔,神色目光坚毅,言行举止透着一股大马金刀的气势,一眼便能看出是军伍沙场滚杀过的汉子。
招呼二人落座后,祝妇人又朝他们身后街道瞧了瞧:“你顾大哥没回来么?”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再三后,主动解释道:“没呢,顾哥之前调到先头营了,与我不在...”自知失口的壮汉急忙咳嗽一声,从怀中掏出一袋碎银子放在桌上:
“这是顾大哥托我们带回来给嫂子的。”
瞧见桌上的银袋后,祝妇人忽然愣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盯着,却并没有接过,口中小声念叨:“每月不都是官府负责放领月响么...”
那壮汉脸色一僵,像是忽然忘了这茬儿,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解释。
好在另一人出言替他圆了场:“是,我二人前脚刚从官府领出来的,这不是怕嫂子你跑来跑去麻烦。”
“这样啊...”
低着头稍作沉默,祝妇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在襜裳上擦了擦手,默默接过银袋,转身煮面去了。
这件插曲很快过去。
赵斐与陈令秋交代几声后,先行告辞,说是下手的时候通知他一声就行。
世子殿下将酱牛肉一扫而光,倒也没再多停留,付了银钱与祝妇人打声招呼,也上了马车离去。
...
夜色渐浓,无风无月。
面铺内,最后两位客人也已离去。
就着微弱焰火光亮收拾完碗筷,又将铺子内的桌椅板凳都摆弄搁置好,祝妇人这才坐下来歇了口气。
低头想了想,还是从怀中摸出那袋碎银,将其放在烛光下打量了一番。
灰色粗布制式的荷袋,外面印有象征漠北军伍俸响的纹样,与之前官府放领月响的袋子样式倒是一样。
只是...
迟疑片刻,祝妇人又去里屋房间的柜子里,翻找出了自家汉子当初寄回来的所有家书信件。
最后一封信是上月寄回来的。
历月以来的信件也有不少,但她却没有多瞧,而是将正月开春时收到的一封信拿了出来。
祝妇人识字不多,所以每次从蓟州寄回来的信件内容也都很简单,以便她能认全。
拆开信件后,不同于其它信中整页的繁碎内容,这封信只有寥寥几字。
“淼,万事安,秋时或能归家。”
秋时...
祝妇人转头看向轩窗外,泪儿已经无声的从双颊滚落。
年年都有秋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