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坊。
坊市坐落于洛水一隅,周边的宅邸多数都被空置,巷道白天都人迹罕至,残月冷辉下更显残败。
其中一间偏静院落,宅邸朱门斑驳歪斜,破烂的窗纸随风飘摇,院中盘踞的残树也呈枯败景象。
明明是无人居住的庭院,可院子中央却围聚了不少人,皆是粗衣麻布、身形健硕的汉子,腰间甚至都别着各种兵器,眉宇间的神色也都狠戾阴鸷,显然不好惹。
其中一位为首的乌衣男子,搬了张圆椅大马金刀坐在院子中央,右手抵着一柄归鞘长刀,左手托着一方木匣,像是在闭眸养神。
其余的七八人或躺或卧,三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今夜的事。
秋夜寒风瑟瑟,枯树黄叶飒飒有声。
或许是被晾在残风下等了太久,为首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眸,语气有些不耐烦:
“那伙西域人还没来?”
一听大哥发话了,手底下一位獐头鼠脑的汉子忙不迭站起身,凑到壮汉身旁:“外边儿放风的“坎子“一直都没见着有人来,胡哥,咱还等不等了?”
被称为胡哥的男子眉毛拧成团:“现在什么时辰了?”
鼠脑汉子回头瞧了一眼同伙,得了回答后,转头道:“丑时快过了。”
都快过了丑时...
为首的男子眼中似乎有些犹豫。
虽然李家告知他们的时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也不算对方迟来,可他却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背后阴风凉飕飕的,右眼皮也直跳,像是被人在暗中盯上了。
一想到此,他便气不打一处来。
若不是刘勇那伙蠢货为了胯下几寸玩意儿,得罪了不该惹的主儿,哪里还会生出这么些麻烦?自己这会儿早已搞定整件事,带着银子流窜到别地了。
被人宰了也是活该。
至于手边儿这件东西...
乌衣男子低头看向左手托着的木匣。
通体乌黑的木匣长宽不过几寸,有一铜锁紧扣,外饰并未雕饰任何花纹,甚至还有不少损毁划痕。虽然外表上瞧着普通至极,但却是实打实的千金楠木,纹理细腻,入手不冷不燥,温和滑腻。
可里边儿的东西...却是真烫手。
他万万没想到,不过一次普通的劫道,就抢来这么件杀头的东西,若不是因为之后有人找上自己,威逼利诱齐下,他绝不会以身犯险。
毕竟被牵扯其中,生死也只是那些大人物的一句话。
回想起半旬前以及昨日的两场交谈后,乌衣男子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
眼下即使想退,也没有退路可言了。
正思绪万千时,门外传来颇有规律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是望风的手下声音:
“大哥,点儿到了。”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乌衣男子深吸一口气,握紧手边长刀,眼神冰冷,托着木匣缓缓起身——
“迎客。”
...
...
宣平坊内,除了远处的几座钟鼓楼仍有微弱烛火点映外,楼宇庭院皆陷入一片黑寂,月色苍白,风声凄厉,更添几分渗人。
一处残破的屋脊上方,锦衣公子悬刀而立,背上还背着位玄袍青团儿。
银月逐渐从乌云显露,清冷月光缀上青团儿的脸颊,衬得她温腻的小脸儿愈发白皙。粉嫩唇儿一张一合轻轻喘息着,女子的体香和气若幽兰的呼吸,紧贴着身前公子的耳廓拂过,卷起鬓发轻扬。
像是被背久了有些不舒服,青团儿便踢弄了一下绫鞋,在白衣公子的背上挪了挪身子。
稍稍挪动姿势后,有些被托抱的酥麻玉腿和臀儿倒是舒服了点。
可谁曾想胸襟实在太过圆润,与身前公子的肩背严丝合缝贴在了一齐,难以分离,所以这几下与其说是挪移,倒不如说是揉搓。
搞得像是在给人家做那啥似的...
冯潇儿自然是觉察到了不妥,脸色一红,赶忙停了自己奇怪的动作。
螓首微昂,想要挺起上身远离公子哥儿的宽厚背梁,却又因为恐高,双手正环抱着陈令秋的脖子,难以做到。
余光睨了眼丈余高的地面,冯潇儿咬着银牙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默默保持着胸口被挤压的姿势,只是身子不敢再乱动了。
毕竟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对于自己身体各部位掌控无比熟稔的陈令秋,自然是清楚察觉到了身后绵软异样。
但眼下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所以对于冯潇儿的细微动作,他也只能默默忍受。
二人早已在此等候了许久,陈令秋担心打草惊蛇,并未离得太近,离那群马匪所在的庭院尚有一段距离,所以只能隐约听见交谈声。
那名为首男子手中的木匣,他倒是看得清楚。
只不过...
陈令秋别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另一间宅院,对身后蒲团儿问道:“你方才说,感知到的是那边那进庭院?”
“嗯...”冯潇儿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轻轻点头。
方才心中感觉的方位的确在那边,只可惜稍纵即逝,酥酥麻麻的...
听了冯潇儿的话,陈令秋没有出声,重新看向几名匪贼所在的院落,心中有些犹豫。
又是调虎离山?
那为首的壮汉虽看起来实力不俗,但余下的都是些小杂鱼,有听水吟在手,陈令秋自信可以从几人手中夺过木匣。
可李沅谕那老登仍旧没有露面,所谓的“买家”也并未出场,万一又弄错了...
正当陈令秋纠结要不要出手时,不远处的晦暗巷道中,有几道模糊人影正走向院落。远远观其打扮,虽是中原衣饰,但样貌都是异邦面孔,似乎正是红泥口中尚未露面的西域人。
陈令秋目光微凝,终于来了精神。
只见那四人走到匪贼所在的庭院大门前,与其中一人交谈一番后,步入其中。
角度缘故,陈令秋所在的方位倒也瞧不清院子里的具体情形,只能隐约听到什么银子之类的话语隔空传来。
院子内的两伙人语言不通,都不想久留此地,所以并未过多寒暄,很快便步入正题。
那为首的乌衣男子似乎也松了口气,面带笑意的拿起手中木匣,便想将烫手的山芋送出去。
在交易即将完成时,陈令秋眼神一冷,终于下了决心。
管它是不是,抢他娘的再说。
右手压着腰间听水吟,左手拍了拍冯潇儿的翘臀儿,示意她下来。
臀儿悠悠颤了颤,心肝儿身子也跟着一颤的冯潇儿,红着脸气息微乱。可心中知道正事要紧,倒也没有怪罪陈令秋,口中小声说了句小心些的话语,便欲从他背上爬下来。
可正在这时,那处庭院周围的隐晦暗处忽然窜出几名黑衣人!
倏忽间现身的几人黑衣黑面,身手异常矫捷,纵身翻跃墙头后,便与还未反应过来的匪贼和异邦人缠斗在了一起。
还有高手?
刚想动手的陈令秋眼眸一压,没闹明白这又是哪儿窜出来的势力。念头急转后,还是重新定了回去,仔细打量着不远处的情形。
最后出现的三名黑衣人,似乎两伙人的任何一方都没有关系,跳入院落后便无差别展开了屠杀。
而且几位不知来历的黑衣人身手都不弱,尤其是其中一人,观之身法气势甚至不弱于一品武夫。
江湖人黑吃黑?
眼下贾衡和几名死士后不在,若是独自一人冒然冲杀进去,只怕讨不到好。
可形势瞬息万变,若是再等下去,只怕其中一伙人会夺了木匣就此消失于夜色中。
思索再三,陈令秋还是转头问身后的冯潇儿:“确定是那人怀中的木匣么?”
事关冯家百年传承,冯潇儿赶忙闭眸感受了一下,可旋即又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感受不到了...”迟疑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但方才大概就是这片位置,不会有错的。”
既然如此...
打定主意的陈令秋眼神轻眯,猛然推刀出鞘,“仓啷”一声,腰间听水吟划破夜幕,拖曳出一条水痕飞入庭院。
下一瞬,两道人影紧跟着从原地消失。
...
残月如钩,初秋的夜间寒意渐浓,呼啸的凉风拂过时,少了暑月的温热,多了初冬的凛冽。
荒僻院落内,喊杀声以及挥洒的热血,却是为这清夜平添了几分炽热。
蓟州来的马匪和那群西域来客,显然也没明白这群忽然出现的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本来还怀疑是对方黑吃黑,可等双方人马遭到无差别屠戮后,这才明白是碰上了另一伙人,而且对方实力显然高出一筹,眨眼间便留下了好几具尸首。
不得已,两伙人便试图联合起来抵抗这群冒然登门的不速之客。
可初次见面,二者之间的交情几乎没有,如何能彻底信任,所以双方既要提防对方下黑手,又要与黑衣人对敌,委实是有些难以招架。
“叮叮当当”兵戈交击声响彻空寂无人的院落群,血肉飞溅、乱作一团。
马匪这边的乌衣男子见形势不对,本想让手底下的人护送他先走一步,可打眼一瞧,三方人马混战成团,身边哪里还有人可用。
屋漏偏逢连夜雨,三位黑衣人当中,实力最强的一人竟调转身形,将目标对准了拿着木匣的他。
见这名黑衣人来势汹汹,乌衣男子也被激起了肝火,一手提匣一手拎刀,脚下重重踏出几步,一记银光便朝着黑衣斜斜劈落。
可他显然低估了对方的身手,黑衣人脚下轻移,如鬼魅般轻易便避开了刀锋,随即便是气机森然的一掌轰出。
乌衣男子目光微凝,双手飞速抽回,两臂垒叠,“嘭”的一声,脚下虽然踉跄退步,却也凭借过硬的体魄硬生生抗下了这一掌。
而那名黑衣人的目的似乎在木匣之上,倒也没有与他过多纠缠,轻描淡写再补一拳后,趁对方一退再退之时,一脚挑中乌衣男子左手木匣。
乌衣男子被两招砸得臂膀发麻,一时间竟是有些脱力,木匣被踢得脱手,高高飞跃于人群中。
黑衣人身形同一时间跃起,一手夺向半空中的木匣。
忽地,
“飒——”
一道破空声急速掠过长空!
身形犹在半空中的黑衣人心中一动,下意识缩回了右手。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抹银光乍逝,从木匣的一角拭过后,飞速钉在了院落中央的石磨上方。
黑衣人眉心微蹙,下意识的转头望向银光落地方向,便见院落中央的圆石磨盘之上,一柄熠熠生辉的狭刀不偏不倚钉入其中。
银光先行,白衣后至。
狭刀现身之后,倏忽间便又有一道人影紧随而来,掠过长空,脚尖落定于刀柄之上,狭刀随之停住了颤栗的抖动,半空中的木匣也落入来人手中。
月撒清辉,于刀柄站定的白衣俊哥儿头挽银丝发带,衣袂翩飞,长衫下的气机鼓荡如球。
风采意气十足。
身上...还背着个人?
那人身披玄袍下罩青衣,帷帽遮住了脑袋,面容藏于黑暗之下,倒也瞧不出样貌,只是从那双露出马脚的秀气绫鞋倒不难看出,大概是位女子。
二人身形稳稳站定于狭刀之上,韧性十足的长刀竟只弯曲了些许。
稍作停落,扫了一眼闹哄哄的人群后,陈令秋飞身跃下,一脚踢开一名欺身的马匪,顺势拔出磨盘上的听水吟。
双足落定,颠了颠背上的青团儿:
“下来。”
“哦...”
忽然就被陈令秋背着身陷险境,冯潇儿心中虽然惊惧,但也明白此时不是她自称王妃身份的时候。
小心翼翼从陈令秋背上爬下来,趁着众人争斗之际,脸色煞白的避开脚下尸体,埋头退至一旁的阴影角落。
方才情形急迫,陈令秋只得背着王妃一齐动身,出场虽然拉风,但好在场面局势混乱,他也特意挑的角落位置,倒也没人注意到一个披着玄袍的小人儿。
但之后随着几名黑衣人的停手瞩目,渐渐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望向身着白衣的公子哥儿,以及他手中的木匣。
瞧见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并且还夺了木匣,本就恼火不已的乌衣男子神色更加不善,手中长刀一挑,刀刃直指陈令秋。
“来者何人?”
“我?”
陈令秋白眼一翻,觉得他说了句废话。虽被人拿刀尖指着,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和善,声音也和煦如清风:
“收税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听水吟于手腕间翻腾。
“唰——”
银光乍逝,一颗马匪的人头随之高高跃起,鲜血喷涌如柱。
鲜艳浓郁且带着几分滚烫的炙热,为这清秋寒夜再添一抹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