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儒衫书生看起来其貌不扬,可却比那黑衣人更加扎手。
不单单只是实力上的差距,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陈令秋还是第一次与江湖之外的三教中人交手。
三教中人并无武夫气段的说法,虽也要吐纳练气,却无需像江湖武夫一般引外息入体。相比之下,更像是凭借一口纯粹真气,生生不息的法门。
所谓的宗师三境,也仅限江湖武夫,所以他也没办法具体分辨出这书生究竟是个什么实力。
但好在翊麾铁骑方才的两场冲杀伤亡百人,对这名书生并非没有影响,最少陈令秋与之对敌时,能够清晰感知到他的气势相较之前弱了许多。
如若不然,方才的一指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儒衫书生没有着急动手,在不远处站定看向陈令秋,神情带着几分讥讽:
“陈令秋,你是不是以为藩王世子就当真能只手遮天了?还是认为庙堂军伍之外,这天底下就没了棋高一着的人物?”
“鼠目寸光。”书生摇摇头:“漠北六州乃至大周之外,可还有更广的天地。”
陈令秋拭去嘴角猩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打架就打架,废话恁多。
但眼下他也需借机调息,以及等候靳凉贾衡的救场,所以倒也没有开口打断书生慷慨激昂的废话,只是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对方。
儒衫书生缓缓迈开脚步,口舌不停:““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世子殿下算不得什么君子,只不过我还是想要问问,我今日出现在此,殿下可曾自问?”
陈令秋呵呵一笑。
“你能有今日,离开不心胸狭隘、狂悖无道的秉性。”似乎对这名公子哥儿无所忌惮有些失望,书生摇了摇头,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语气带着几分怨恨:“人孰无过?过而改之便是,可偏偏只是那么一件小错,你竟然...”
小错?
琢磨完这番话之后,陈令秋又联想起此人的儒生身份,试探性的问道:
“你是李家的人?”
“是又如何?”儒衫书生没有要遮遮掩掩的意思,语气无波无澜。
“是李丰那小子大哥吧?”陈令秋拎着狭刀拍了拍膝盖:“本世子早就听说李家有一位远赴异乡求学的儒生,经纶满腹、文韬武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个硕儒李颜闵,想来就是你了?”
这才轮到书生不说话了。
“你那弟弟李丰其实也不错,贤良方正,除了有些善妒外,也没其他毛病。”
陈令秋眯眼笑道:
“可惜,被本世子拖去喂狗了,估摸着这会儿应该与某位妇人六甲连心,得有半个月大了。”
这番话似乎触了逆鳞,书生气得面如肝色,没有再言语,当即俯身以更快的速度冲向陈令秋。
此番来袭太快,陈令秋只觉一道残影飘忽,沿途的箭矢连对方衣角都不曾捕捉到,倏忽间便出现在了身前!
千钧一发之际,陈令秋心有所感的仰头朝后避退倒去。
果不其然,下一瞬书生袖袍便裹挟着磅礴真气从头顶一闪而逝。
见到这一幕的陈令秋,面色虽平静,但心跳却撞如钟鼓,顿觉心有余悸。
若是避之不及,半个月后怕是轮到他了。
见对方抬掌下压袭来,陈令秋敛声屏气抛去杂念,单手杵地后,右手倒持听水吟,一手听潮滚刀法再起。
姿势虽然不雅,但很有效,就连龙象体魄的宗师都不敢冒然抗下,莫说这名体魄不如的书生,面对连绵不断胜过暴涨浪潮的刀光,他也不得不暂避锋芒。
数次递刀之际,陈令秋算是发觉了此人不善近身搏杀的弱点。
算不得弱点,但却是陈令秋目前能做到的唯一破局的路数。哪怕与之欺身交锋的举动是刀尖起舞,他也得拼着性命搏上一搏。
打定主意便不再犹豫,陈令秋右足蹬地,猛然起身朝前窜出。
可书生身形却是后发先至,更快他一步,避开刀锋后,甚至还有余力的游曳身法,单手擒住陈令秋出拳的臂膀。
“喀——”
不见他手中如何用力,便轻易卸下了陈令秋的一只手臂。
借机再递一刀仍是空手而归后,陈令秋咬牙强行左臂的脱臼骨折受伤,便欲提刀再战。
可对方却是不愿与之不死不休的纠缠,身子一萎,折身而退,却并非就此逃离,而是一手拍开听水吟,以更快的速度反挥袖袍!
陈令秋怎会让他如意,早已起身,顺势弃了狭刀,一口衔住刀柄,没了左臂便用右手虚晃作武当擒拿式,死死箍住书生一手臂膀,假意卸臂的同时,口衔的狭刀斜挥而出。
可他实在是小瞧了对方。
这名书生虽无龙象宗师体魄,可气力仍是胜他不知多少,任由右手被钳,左手两指随意掸开听水吟,旋即拧转一掌正中陈令秋无可避退的胸膛。
磅礴真气霎时齐齐汇聚胸口,仿佛有连绵不绝的气力重叠砸来,肋骨齐根断裂,流转周身的气机也被生生截断,陈令秋手中一松,去势如落叶。
倒退之际,口衔的狭刀也伴随着鲜血一齐吐出。
虽然骨裂痛彻心扉,可陈令秋却没有选择先稳住身形,而是右手缠绕刀身飞速掷刀,同时右脚重重高踢刀柄。
下一瞬,绵软无力的听水吟焕发生机,仿佛银雷落人间的极快劲道,袭向书生胸口!
陈令秋虽受重伤,但这一记掷刀离那书生胸口要害极近,甚至有可能凭此洞穿对方胸膛。
书生显然也知晓这雷霆一刀的威力,急忙停下想要追击的身形,面色平静,双手合于胸口,险之又险的抓住了听水吟刀身。
狭刀去势虽落定,可裹挟的气机却使得儒生衣衫鼓荡如球,以他脚下布鞋为中心,一层浑然不可见的真气掀起尘土涟漪四散。
听水吟止步胸口分寸之地,只差一寸便能没入胸膛,刀气甚至已然挑开了外衫衣襟。
但毫厘之差,远隔千里。
书生仿佛被蝼蚁啄上了一口,本就满是怨恨的神情变得更加恼火,迈步而出的同时,持过听水吟再度逼近。
聚了陈令秋所有心气雷霆的一刀,仍是被对方轻易拦下。虽有境界归境界的说法,但他显然不足以凭二三流武夫的实力,宰杀一名犹胜龙象宗师的人物。
眼见书生再度袭来,而余下的骑军根本来不及救援,嘴角噙满鲜血只觉浑身气力尽失的陈令秋只得一退再退。
可对方显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步步紧逼。
瞬息间已掠至,刀锋下一息便能劈砍上胸口,整个人掠地倒退的陈令秋,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后,莫名闭上了眼眸。
狭刀愈近,心越静,柳新儿羚羊挂角的听潮一刀再次出现在眼前。
玉刀寒光,风沙映雪。
那一刀的风采实在是意气风华,也不知这小妮子有没有找到回蜀地的路,该不会还在漠北转悠吧...
杂乱念头一闪而逝,站定于漫天黄沙中的倩影重新占据了脑海。
闭眸...
心湖忽起涟漪。
抽刀断水。
陈令秋双眸猛然睁开,面对一线迎来的刀锋临危不惧,二指并作剑指,作屈指轻叩状。
既有山巅剑法,同时也有几分许宁剑指叩问飞剑的意味。
只不过许宁没能拦下飞剑。
而他...
“嗡——”
听水吟嗡鸣出声,来势汹涌的刀锋毫无凝滞的拭破陈令秋臂膀衣袖,斩向了一旁。
一指功成的陈令秋当即再次抽身,翻腾身形于丈外勉强站稳后,喉头腥甜再次不受控制的涌上,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方才止住胸口的不适。
而不远处,虎口微微发麻的书生神情一滞,不由自主的停下追击脚步,看向那位白衣公子哥儿时,眼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剑意?
从何而来?
观之气息,这名世子不过为一名不入流的武夫,竟能与他纠缠这般久?
凝神之后,书生目光一冷。
蝼蚁贪生垂死挣扎罢了。
随手一袖掸开漫天攒射的数百发弩箭后,为避此人再有后手,他没有选择俯身追击,而是手腕倒持听水吟,银光以微不可察却蕴藉真气的颤栗于手边乍泄。
既然方才是一记掷刀,那他便还以颜色。
下一瞬,在他手中震颤千百次的狭刀激射飞出!尾部拖曳的银痕好似坠星,霎时破开沉寂暮色。
看似只是平平无奇的掷刀,可陈令秋却能隐约察觉到其中蕴含的某种道不明神韵,仿佛他无论如何躲避,刀身都能不偏不倚的没入胸膛,斩断一切生机。
陈令秋心中破天荒生出一种无力感。
交手一番,他的伤势极重,胸口处的伤势看似只是轻飘飘的挨了一掌,可实则经络尽断,几乎夺走了他半条命,气海黄庭内息虽在某种原因之下尚未耗竭,可却很难再避开这一刀。
更遑论对手如今毫发无损,他却遍体鳞伤。
银光渐近——
面对来袭的狭刀,陈令秋没有就此束手就擒,更没有第一时间狼狈避退,而是在刀光离身前不足半尺时,脚下不着痕迹的右移半分。
“噗嗤”一声,刀尖没入胸口皮肉的瞬间,陈令秋将仅存的气机齐聚胸膛穴位,同时双手握住刀身不再让其继续寸进。
刀身虽然刺入胸口几分,并且裹挟的真气也在飞速搅烂陈令秋体内残存生机,但也正是因为身形微动的毫厘差距,使得听水吟没有洞穿胸膛要害,双臂也才能有余力抵挡。
可即使如此,听水吟颤栗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光滑的刀身于手中一寸寸滑入胸中血肉,陈令秋心口衣襟已经血肉模糊,黏稠血液成坨滴落。
不过僵持片刻的功夫,陈令秋意识便已开始逐渐模糊,双手无力垂下的同时,听水吟刀光再进。
他再无一丝气力抵抗,眼眸微阖,心中异常平静。
希望柳新儿安稳走出了漠北。
赵菱禾那小妮子最好不知此事。
还有那位辽王妃...
念头纷杂时,忽觉清风拂面。
等了片刻后,没察觉到胸口有异,陈令秋若有所感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眼前莫名其妙站着一个人——一名衣着淡蓝常服的素雅女子,浅蓝丝带绾着道冠似的发鬓,背对着他,倒也瞧不见容貌。
而本该洞穿他胸口的听水吟,被女子灵犀两指轻易拦下。
“叮铃——”
一道清脆铃声从远处传入耳边。
人先至,声后闻。
虽不知此女来历,但瞧着像是来救他的,伤势极重的陈令秋心弦一松,之后再也扛不住身体的疲倦,眼皮一垂,身子朝前萎倒,下颌抵在了女子肩头。
朦朦胧胧中,像是听见了紧随而至的衣衫破风声,以及铃铛重新晃动的声响。
还有不远处,那位王妃带着哭腔的呼唤声。
太吵了。
陈令秋阖上眼帘,还是没抵住困倦,倚靠着素雅女子肩头,昏睡了过去...
“叮铃——”
铃声再起,如山涧泉鸣,似环佩铃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