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内,不仅仅只是铜雀楼后方的女子庭楼栽种秋桂,沿道各处都种了不少,每到金秋时节,翠绿枝头便渐染浅黄,叶尖吐清香,花香庭院。
陈令秋也是近来才知道,当年王府第一株种下的秋桂,正是出自鹿呦庭院。
来到庭院内时,姜漱正安安静静坐在桂树下的一张圆椅上,月柳则同坐在一齐,两人聚精会神的望着方桌上桂花糕,也不知在做什么。
树下二人发梢肩头都停满了细碎桂花,皆是一袭素衣,意境融彻。
姜漱心神似乎全然沉浸了进去,就连陈令秋步入庭院也未曾察觉,直到月柳反应过来提醒一句,方才回过神。
“姑奶奶,昨天夜里是不是没睡好啊,怎么近来总是见你走神。”月丫头小声关心了一句。
姜漱没有言语,轻轻摇头后,起身对着陈令秋冯潇儿歉意一笑。
听见陈令秋喊了一声姜姑姑后,对于怎么喊姜漱这位女子,冯潇儿是有些为难的,毕竟按辈分人家算是世子的姑奶奶,而她只是妗娘...
这样算下来,岂不是矮了人家一辈,总不能随陈令秋这小子喊人家姑姑吧,那辈分不都全乱套了...
姜漱像是察觉到了冯潇儿的为难之处,笑了笑,主动说道:“冯夫人你我同龄,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以姐妹相称。”
冯潇儿轻轻答了一声“好”。
“不知冯夫人是哪年生人?我是靖平二年。”
冯潇儿本想回答,可话刚出口时却被她及时咽了回去,余光莫名看了一眼陈令秋,踌躇半响方才小声回道:
“那我要小一些...”
姜漱浅浅一笑:“潇儿妹妹。”
一向落落大方的冯王妃,此时破天荒有些扭捏,磨磨蹭蹭屈膝一礼,轻轻喊道:“漱儿姐姐...”
陈令秋站在原地,看着两位能够杀入天下胭脂榜的女子在这姐妹长短,也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赶忙替冯潇儿解围:
“姜姑姑,今日天气不错,本世子特意备了泛舟,若是有空的话,一齐赏赏湖光秋景如何?”
姜漱本就欠缺机会与陈令秋亲近,自然不会拒绝,浅笑着应下。
悠悠泛湖舟。
秋日暖阳,望仙湖上的朦胧薄雾少了许多,粼粼生辉的水面静澈,轻桡弄过湖面,惹起一阵儿清漪。
这次准备的泛舟游湖不再是什么小船,而是大了许多的画舫游船,船身雕花彩绘,竹椅、纱帐和茶具皆有,一船载上个十来人都不成问题。
后头推桡荡桨之人也不是总管喻青,而是穷冬,这小妮子得了陈令秋的示意,也与月柳一齐跟着姜姑姑了。
姜漱对此自然是心中了然,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画舫徐徐撞入洛水碧波之间,乌船佳人公子慢酌巡游。
美景如画,美人更是如画。
冯妗妗这回来王府显然是特意梳妆打扮过的,鬓发高绾,一袭青缎绸面宫装,尽显葫芦身段儿。
再加上陈令秋担心她身娇体弱,泛湖时又受风寒,特意取了一件绒白狐裘披了上去。雪色狐裘衬上那支青案湘妃簪环佩,美的不可方物,甚至有隐隐压过姜漱一头的趋势。
而姜漱似乎素妆惯了,并未涂抹脂粉或是点缀发簪,清清素素不施粉黛,此时正安静端坐茶案旁温水煮茶。
烫杯温壶、马龙入宫、点水封壶,一套煮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淡蓝色的素衣娴雅风清,斜阳透过两侧珠帘映入画舫披在姜漱肩头,加上眉心玄妙的熠熠印记,衬得本就肤如凝脂的女子愈发温婉,说不出的神莹绝俗。
景天一色,各有千秋。
冯潇儿似乎已经有很久没像今日这般清闲的泛湖游船了,像是勾起了心中的往事,神色有些清冷萧索,聊了几句后便不再说话,留下陈令秋姜漱随口攀谈。
只是眼神还是不时从陈令秋身上瞟过,目光脉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令秋自然是注意到了冯妗妗的神色不对,转头看向她,笑着问道:
“潇娘有话想说?”
被当场抓住狐狸尾巴的冯潇儿脸色微红,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如何开口?总不能说自己心中一直痒痒的挂念着这小子吧...
冯潇儿对这种特殊的“感应”也颇为无奈,因为冯家的事,二人平日里总是不免要接触的,但是陈令秋是她小辈,她怎么能...
可是身子的感觉做不得假呀,离得越近越强烈,而且只要一跟陈令秋肌肤相触,她的心头就像是有东西挠似的,酥酥麻麻的,只想贴上去迎上去...
可是不接触又挂念不已。
明明是位世子是位男儿,却跟个小妖精似的缠着她,真是恼人。
陈令秋本来见冯妗妗神色不对还想出言关心几句,却凭白挨了一顿白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在待画舫使到了湖水中心处,冯潇儿望见湖面下方隐隐显露的暗流时,心头的异样莫名消了许多,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陈令秋问道:
“令秋,这是湖底那尊佛像所在的位置么?”
陈令秋点点头,姜漱冯潇儿两人都出身幽州,自然也知晓望仙湖湖底佛像的传闻,所以无需他再赘述一遍。
而且有了由头后,陈令秋便顺着话头看向姜漱:
“姜姑姑可曾见过湖底的佛像?”
“见过的。”
姜漱重新温了一杯茶递与陈令秋,转头看向湖面:“靖平九年幽州大旱,三月滴水未降,洛水湖...就是望仙河,河位矮了一大截,那尊佛像的上身几乎整个显露出来。
“霜儿当时也在,她对佛像石壁上的拳脚印痕感兴趣,还曾拉着我下河床凑近观摩了一番。”
陈令秋笑道:“有没有瞧出什么?”
姜漱摇了摇头:“当时我们都是小孩子,哪儿能看得出什么。”
说着,这名温婉女子似是想起什么,又柔柔一笑:“霜儿当时下了河床便不愿走了,非说佛像身上的痕迹,都是真正的天人武夫留下的“拳谱招式“,要拿宣纸拓印下来细细观摩,还差人搬梯子要爬上去,我劝说也不听,后来还是王妃来了才愿罢休。”
陈令秋也跟着笑了笑。
看来这位姜姑姑的确与自家老姐的确关系莫逆,只是后来二人不知为何...
陈令秋也没有刨根问底追问这件事,而是转念想起了当初昏迷时,蜉蝣天地在云空之上的见闻,想看看姜漱这位武道大家对此有何见解。
思索一番后,便用手点了点杯中清茶,在茶案上画出了一道百转的“河道”:
“望仙河上游几乎接入楼荒北地的冰川,下游一路朔游直下,途经蜀地益岷两州,在大周锦州交州分流,最后百川入海。
“若是将沿途湖川换作人身天地倒行来看,坐落于王府的这方望仙湖泊,正位于丹田黄庭的位置。”
陈令秋话音停顿,沾了清茶的手指沿着蜿蜒水渍倒行而上,仿佛一路途经各州山川,最后停留在了“洛水王府”上空:
“而这尊佛像和头顶的枯剑,就好似被人特意留在此地关窍,当作镇压整条望仙河道中“黄庭“的存在。”
嗒——
指尖的清茶滴落在长长水渍中央处,与此同时,画舫外的望仙湖似乎同样涟漪四起,激荡如潮水。
这新奇的话也让姜漱有些吃惊,望着陈令秋用清茶画出来的“望仙河道”,细细思索片刻,换了个思路:
“或许不是“镇压“,而是“平抑“,万物有急有缓,若是一味的急于求成,恐怕不仅会使得“河水“沸腾汹涌,或许还会使沿道百姓有池鱼之殃。”
姜漱话音刚落,陈令秋指尖滴落在蜿蜒“湖心”处的清茶便失了张力,破开河道蓄涌流溢。
陈令秋低下头,静静的注视着流泻的“湖水“:“所以,这便是真相了?”
姜漱沉默片刻,轻轻说道:“世子无须忧虑,这就好似你的体魄,或许一开始因为命理的缘故,饱经苦难筋骨体肤俱疲,但川河分流后,或许不单只有厄灾责难,亦能别开生面。
“相较于之前,“平抑“之后世子体魄不是已经安心静气了许多吗?”
陈令秋没有再多言。
一直旁听的冯潇儿,原本听二人在聊什么湖泊内息镇压之类的说法,还没什么太大反应,毕竟她也听不太懂。
但竖耳听着听着,像是听到了陈令秋体魄身子受损之类的话,神情顿时紧张了起来,赶忙问了姜漱几句。
姜漱在得了陈令秋摇头示意后,并未真正言明,只是语焉不详的解释了几句。
可冯潇儿怎么会相信,又看向陈令秋:“令秋,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之前与那书生交手的时候,让你身子受损了?”
陈令秋默然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潇儿见到二人明明有事在瞒着她,却怎么问都不肯明说,不可避免的胡思乱想起来,口中喃喃:
“我就知道...之前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伤势那么快就好了,让你当时跟我去床上好好歇息,你不听我的...”
冯妗妗本就一直就担心陈令秋的伤势没好,眼下更是担忧不已,口中念着念着,眼眶都快红了:
“因为冯家的事让你伤的那么重,要是...要是再给你身子留下什么遗症隐疾,你,你让我跟王爷郡主该如何交代...
“还有已故的王妃,万一哪天下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娴儿姐?”
不等陈令秋说话,冯潇儿便着急忙慌的看向姜漱,哀求似的问道:“漱儿姐姐,令秋的伤势能治疗吗?会不会留下遗症?”
姜漱看了一眼陈令秋:“不是什么大碍,只需随我每日念诵道经,然后习练一些清心的心决便能缓解几分。”
看着冯潇儿如此紧张他,陈令秋无奈一笑,宽慰道:“潇娘,真的没事,不过是自幼留下的一些小伤病罢了,平日里只要不动气就不会有事,你看我之前替你疗伤,不也无碍?”
冯潇儿哪里还会信他,再次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姜漱。
“世子倒是没说谎。”姜漱见陈令秋提起了,便先应肯了一句,旋即又轻轻说道:“但是除此之外,若是那方面动了欲火...也会勾起腹中火气,或是不及时抑制,轻则身子燥热,气海沸腾,重则...”
姜漱看了一眼陈令秋,没有说下去。
陈令秋当然清楚姜漱未说完的话。
重则神魂迷乱,心智失常。
冯潇儿则是脸色煞白的“啊?”了一声,看了看陈令秋,又看了看姜漱,随后又看向陈令秋,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还这么年轻,怎么会...
半响,王妃凑到陈令秋身前,拉过他的手语重心长道:“秋儿...你现在年岁也不算太小了,等一两年及冠之后,肯定是要娶妻生子的,若是这方面...那怎么行呀?”
“?”见冯潇儿似乎想岔了,陈令秋显得更加无奈了,“潇娘,我真的没问题...”
“好好好,我知道你没问题。”冯潇儿拍了拍陈令秋的手安慰了几句,可那眼神明显不信。
这种事男儿最好面子了,如何能够明说?更别说在身为长辈的她面前了。
冯潇儿只好转言道:“但说不定听漱儿姐姐的话,习练一些道经什么的,能够让你...让你更好更厉害一些呢?”
陈令秋满头黑线。
这怎么个更好的法?但是这番话似乎还真没法解释,因为每次那种念头升起时的确像在烹煮自己,只好摇头道:
“真不用。”
“秋儿,你听话好不好...”
“不听。”
“你这孩子,怎么死犟死犟的,连我的话都不听,本妃还是不是你妗妗了?”
“......”
冯潇儿嗔怪似的轻轻拍打了陈令秋几下,也不管那么多了,若是当真因为冯家的事害得世子不能...顶天立地,那王爷回来还不得跟她急呀?
难怪那天晚上在铜雀楼,世子跟那小妮子都那样的姿势了,还只是单纯的在治病...
话说,这到底是谁给谁治病?
还有那天的月夜,陈令秋一手攥着抱腹小衣晕厥在她怀中的时候,身子也是滚烫的,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但是眼下冯潇儿哪里还顾得上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对她而言,世子能够重拾男儿信心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冯潇儿拉过姜漱的手便开始问七问八,完全无视了陈令秋。
面对两位“长辈”的七嘴八舌,自讨苦吃的陈令秋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赶紧让穷冬往回划。
待画舫重新驶到岸边后,两位女子已然亲密了许多,正耳鬓厮磨交流着陈令秋的“病情”,似乎在商讨着怎样的方案才能让世子不那么抗拒。
陈令秋也不好打断,正好在此时,王府管家曾昭来禀报,说是王府外头有人拜访。
跟二女打了个招呼后,陈令秋头也不回的快步走远。
冯潇儿偏头看向逃一般离开的世子,心中顿时变得无比难过,觉得他肯定是在借机避退,毕竟男儿摊上这种事,怎么可能不伤自尊呢。
说起来,这事都怪她不好,刚刚那般不顾及男子颜面的说了出来,而且自己身为世子的妗妗,之前一直都待在一起,竟然没能发现...
王妃悠悠叹息一声,望着那道背影,美眸中满是怜爱和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