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城三十里外的迁安镇。
此地素来是幽州有名的半匹红街,洛水城内富贵人家所穿所用的绢纱绫罗锦缎,皆是出自于此。就连上贡幽王府或是朝堂的金缕蚕帛,都是由在这些小小的织造作坊里丝丝浸染出来的。
走入小镇便可见家家户户晾晒七彩坊布,以及苏芳红花等制好的稠迭染料,染透半座小镇。
于家在洛水城的确做的是一些酒楼生意,只是一直都不景气,所以才会想着“自出机杼”。之前从中原运来的那批上等锦织,便是于家的货匹。
只可惜摊上赵斐这么个生意伙伴...
毕竟“赵半城”的称号可不是白叫,赵斐虽没能参和自家堂兄们的各行生意,但架不住面子大。放眼整座洛水城,除了世子殿下之外,谁不得给这位使持节公子几分薄面?
所以于家无论有什么生意经,自然都要将赵斐这尊财神爷给供起来,无非是上贡点九牛一毛的香火钱。
只可惜这次,算是因为赵大纨绔惹上祸事了。
小镇一隅,于家新开的绢布作坊莫名歇了业,新招揽的纺织娘们也都被遣散各回各家,俨然一副刚开业就要关张的架势。
作坊内的一间偏室,赵斐倚靠在一处圆椅上,三角眼中尽是烦闷。于家两位姊弟于洛水于滁二人也在场,默默听着管事的人汇报账目。
于洛水虽是女儿家,但家中的大小琐事也时常会过问,再加上如今的迁安织造算得上是于家重心所在,自然是要亲自事必躬亲。
听完管家的禀报后,于洛水挥挥手让他先下去,凝目半响无言。
于家这次之所以舍了洛水家业,在此地开了这间织造坊,其实最重要的生意经,还是大周朝廷那边来的一桩好差事——为幽王世子织制冕服。
不到一年的功夫,世子陈令秋便及冠成人,自然是需要一身正经冕服。而朝堂那边也不知为何如此看重此事,甚至就连皇宫里头的那位都特意下了谕旨,只为在世子及冠之前,织成这件八旒七章的冕服。
原本朝堂是打算将这桩差事安排给幽州织造那边,但是于家知晓后,特意让赵大公子动用了他老子的关系,方才将此事揽下来。
于家之前从未有过这等纺织经验,所以真干起这等细致活儿,其实是有些费力不讨好。
世子尚未世袭罔替,自然是穿不了蟒袍,但这件及冠冕服也极为不同寻常,工艺相比幽王那件五爪九蟒的蟒袍,甚至都不差丝毫了,就连远在边关的王爷都曾来信询问过。
为了之后能在幽州真正站稳脚跟,于家自然是不敢懈怠丝毫。而且只要舍得花银子,没什么办不到的事。请百十来个有经验的纺织小娘,再去幽州纺织造取取经,还是有机会能够制成这件冕服。
想起这些于洛水就有些头疼,明明那么讨厌那个人,如今却还要亲自为他作衣裳,甚至任何细节都得亲自过目,生怕出错一点。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知晓了幽王世子这几个字的名头有多么重。
不说别的,单单只是手稿图绘都花了大半月方才敲定,除了冕冠下裳革带等等之外,之后的道道工序也极为繁琐,即使是挑灯续昼,能在明年秋时前赶工完成都极为不易,更别说如今又耽搁了半旬。
冕服都如此,那件倾尽幽州纺织造心血打造的玄色绣金蟒袍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管事的离去后,房内一时沉默无言。
半响,那位于滁于公子终于没耐住性子,小心翼翼问赵斐:“赵哥,要不你跟世子殿下打声招呼...”
“不行。”
赵斐还未说话,于洛水便坐不住了,她与那位世子的关系本就不好,眼下帮他制衣也就算了,再因为这件事去求人家,那成什么了?
真要去了,定是会被那人讥讽几句“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或是“帮本世子亲手制衣裳,你于洛水就这么想巴结我?”之类的难听话。
赵斐原本还在唉声叹气,听见这番话后,三角眼也瞪了过去:“本公子自己惹出的事当然自己解决,怎么的,我比那姓陈的差不成?”
于滁用余光看了眼窗外,方才小声道:“可对方是青城山的道长...”
“青城山怎么了?蜀地的道家门派,还能在咱漠北作威作福?”赵斐又是眼珠子一瞪。
于滁不言语了。
于洛水也是满脸惆怅。
事情还得从那柄青萍说起。
赵大公子当时在益州北沣书院苦读时,无意间听说了不远处的青城山上,有一柄传承多年的祖师道剑,挂在祖师殿那边儿吃灰多年无人问津,于是便动了歪心思。
与其说是抢,倒不如说是明着拿,因为那柄兵器谱上有名的道剑青萍,就随意挂在祖师殿画像边儿上。平日里便会有许多虔诚百姓上山,在殿堂上香祈福,人多眼杂根本没人能注意到。
青城山上的道士估计也没想到,会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偷了祖师佩剑,只留下香炉旁的几两碎银。
东窗事发后,赵大公子就被北沣书院赶回来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了结,毕竟剑都换出去了。结果半旬前,赵斐无意间在城外碰见了自称是青城山的道长。
这可把赵斐吓得够呛。
蜀地青城山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派,正儿八经的道家仙山,道家洞天福地之一,比之武当龙虎也不差多少了。
虽然不担心对方做什么过分的事,但之前赵斐就因为玉玺的事惹了大祸,眼下他自然是不敢再让他老子知晓此事,连陈令秋都没敢说,想着那柄名刀天符能够息事宁人。
可没想到对方拿了刀之后,竟还不愿意走,在迁安镇一住就是小半旬,甚至还曾提出赵斐和于洛水两人都有极高的修道天分,想带回山里修道。
赵斐无所谓,大不了到了青城山之后他再逃出来就行了。
可于洛水如何能走得开身?她一个女儿家不可能真的随那老道上山修道,更总不能一辈子就此留居在山林间。
但那位自青城山来的道长辈分极高,像是祖师一辈的人物,几人又不敢得罪,赵斐更不敢跟他爹提及此事。于是此事便就此僵持了下来,闹得织造坊内为世子制冕服的进度也都停了。
正当几人窸窸窣窣商讨着如何是好时,于滁竖起耳朵,像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小声道:
“姐,那道长又来了...”
...
...
过了隅中巳时,陈令秋乘车出了洛水鱼市。
车舆内,陈令秋蹙着眉心思索着那位赵大纨绔的事,正准备吩咐贾衡出城查查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贾衡掀开车帘,眼中带着询问之意。
不消他开口,陈令秋便已察觉,顺着掀起的车帘朝马车外投去视线。
马车前方站着一个人。
一身洗涤的有些发白的蓝衣直缀,鬓间绾着同色发带,年岁不大,约莫二十六七,面孔有些清瘦,颧骨略高。身上倒也瞧不出什么特别的气势,若不是不偏不倚的拦在马车前,还只当是名过路行人。
对于这名其貌不扬的男子,陈令秋还有一丝印象,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地碰上。
陈令秋正揣想此人目的之时,只见那直缀男子微微欠身行礼,道:
“陈世子,我们殿下有请。”
对于这名男子的拦车之举,陈令秋脸上没什么太多表情:“你们堂前燕怕不是忘了,这是本世子的地头。怎么,之前的教训没给够?”
直缀男子没有去争论地头问题,神色轻松:“之前的事,与在下无关。在下也不愿来到陈世子面前,但是身在局势中没法置身事外,还望陈世子不要为难我。”
“本世子没兴趣跟你家主子闲聊,真有事的话,让他亲自来王府见我。”
说罢,陈令秋也懒得再与其废话,摆了摆手:“趁着我还有几分耐心,赶紧滚蛋。”
直缀男子却没有让路:“陈世子就不想听听,我们殿下来此的目的?”
陈令秋没好气道:“关我屁事?”
“那一位名叫红凊的女子,与陈世子有无关系?”直缀男子平淡道:“昨日未时,这位姑娘独自一人来找在下,打着有事相问的由头,可行的却都是一些不善之事。”
陈令秋微微蹙眉,难怪近几日没在王府见到红凊,这娘们儿竟然悄无声息出了王府?竟也没见王府暗桩提起过。
直缀男子见陈令秋沉默,继续道:“能在洛水城现身的宗师,除了幽王府的势力外,我想不出其余人了。”
宗师?
陈令秋思索之后却是没接茬,而是问道:“那娘们儿被你们绑了?”
直缀男子摇了摇头,“交手几招后,那位姑娘没能得到想知道的事,便径直离开了。”
“那这件事与宋濂有何关系?你又凭什么觉得本世子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与殿下自然无关。”直缀男子轻声道:“但我想,陈世子应该会对那位姑娘所问的事感兴趣。”
静静端详了一眼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男子,陈令秋蹙眉思索之后,还是放下车帘留下一句:
“上来吧。”
待直缀男子上车之后,贾衡重新驱车马车,朝着此人所说的位置驶去。
车舆内,陈令秋依旧打量着这名男子,虽然没法凭借气息瞧出他具体实力,但这小子之前没被燕鲤楼揪出来,昨日还与红凊交手,就已经能够证明不是寻常小角色了。
“听你口音,像是西南一带的人氏。”陈令秋忽然开口问道:“出身蜀地?还是黔南道?”
“古蜀,前些年跟随商队进了漠北之后,便在这边安了家,待了有些年头。”直缀男子倒是实诚,对自己的情况没有丝毫隐瞒。
听对方竟然这般赤诚相待,陈令秋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你在朝廷那边,算是绣衣吏还是文鱼郎?这么实诚的全盘托出,就不怕本世子事后追责牵连你的家人?”
直缀男子静静看着陈令秋:“家中老小都是关北道名籍,是幽州百姓,陈世子并非外人口中那样不择手段的人。昨日那名姑娘是不是幽王府的人在下不清楚,但想必不是陈世子派来的。
“至于究竟是绣燕还是文鲤...”
说罢,他摇头轻轻一笑:“其实都算不上,只是早年的时候,穿过几天燕雀绣衣罢了。”
陈令秋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只是在心中默默盘算红凊的事。
这小子为何这般笃定他会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