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初九，群鸟养羞。
正逢重阳节，洛水世家显族的少妇千金们，都随自家老爷一早乘马车出了城，或是登高祈福，或是赏菊放鸢，只为求那一抹秋色。而留在城内的，多是一些平头百姓。
街上人多，许多引车贩浆的商贩天蒙蒙亮时便出了门，支好摊位便开始吆喝起生意。
其中一家叫卖的摊位，卖的是类似饺子一样的面食，将羊肉、羊尾巴剁碎后，再把一些调料拌匀作肉馅，上屉蒸熟后呈半透明状，故称“水晶角儿”，皮薄馅多，鲜美无比。
此时刚好一笼面点蒸熟，摊主有意将上层蒸笼掀开，一阵热气鲜香四溢，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一位腰悬刀剑，未戴笠帽的白衣女子像是刚刚入城，路过摊铺时，轻轻耸动鼻尖，像是被香气吸引了，犹豫了片刻，转身走了过来。
“这个怎么卖？”
正埋头和馅儿的摊主抬头一瞧，顿时被眼前姑娘的美貌惊到了。只不过这等仙子人物与他也没多大关系，他毕竟上了岁数，比起惊为天人的天仙，还是挣银子养娃要紧，便笑道：
“三文钱一个，二十文一屉。”
白衣女子好看的黛眉微蹙，似乎觉得有些贵。
只是问都问了，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不买的话。虽然不太饿，但是想着还能与老人家问问路，犹豫了一下，便小声要了三个。
摊主笑呵呵招呼一声，刚准备掀开蒸屉，街道一侧忽有几骑高头大马飞驰而来，动静挺大，惹得沿街行人纷纷避退。
瞧着这幅场景后，摊主连忙先盖上蒸屉，免得吃了灰尘。
那几匹马明显是冲着城外去的，只是路过摊位时，也不知是被香味儿勾住了馋虫，还是被摊位前的女子容貌吸引，竟然勒停马蹄停了下来。
共计四骑，其中三人身披甲胄腰侧悬漠刀，很明显是漠北军伍中人。
另一人则是位锦袍公子哥儿，低头睨了一眼摊铺摆卖的吃食，大刺刺道了一句：
“给本公子来四屉。”
摊主作为幽州百姓，打眼一瞧便知道这是与边军有关的将门子弟，自然不敢得罪。同时也怕白衣女子被人家瞧上惹了祸事，便先取了四屉亲自包好送了过去。
那公子哥儿接过后没有付钱的意思，只是随口道了句下次一起给。
摊主巴不得他们赶紧走，自然称是。
下次？人家要是记得那就是下次，说不定心情好了还会多赏些，记不得那就拉倒。
只是那公子哥儿往口中塞了几个肉角儿后，却是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睨了一眼摊位前的倾城女子，眼神一亮，口中还“哟”了一声。
“身段儿不错啊。”说着，那公子似乎准备翻身下马。
好在边儿上马背背戟的校尉出言拦了一声：“正午前要赶到会阳城，别耽误正事”，那公子哥儿听见后这才作罢，大笑着驾马离去。
见几骑策奔远离，摊主松了一口气，重新步回摊位面前，取了几枚水晶角儿包好递给那位姑娘，劝道：
“姑娘，快走吧，他们要是回来，你可要遭殃了，长这么好看难免遭人惦记。瞧着你像是习武之人吧？没用的，像你这样跑江湖的女儿家我见多了，胳膊拧不过大腿，出门在外还是得小心才是。”
白衣女子轻轻嗯了一声，道了声谢后，付了铜钱便离开了。
独自走在热闹街市，白衣女子一手拿着油纸，对于旁人惊艳或是垂涎的目光，都没怎么在意，只是默默在心中想事情。
刚才之所以没有出手，自然不是因为畏惧什么权贵将门。天底下最大的将门，漠北幽王的世子她都绑过，还有不敢打杀的人？
只是不想在那个人的地头惹事而已。
而且师父也说过，洛水是她的故土，怎么能在师父的家闹事呢。
说起来，她这趟之所以还是来了幽州，其实不单单只是因为那个姓陈的。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一路从江湖上听到的消息来看，师父的确北上幽州了。
她只是担心师父的身体。
怎么可能是因为他？
嗯。
柳新儿点点头应肯自己的想法后，便不再去多想，拆开手中油纸包裹的小食，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一番，清冷眸子忽地一亮。
好吃...
原来师父的家乡还有这些好吃的...只是师父为何之前不让她进洛水？
可眼下不管如何都已进城了，只能看能不能找到师父。想着，柳新儿垂眸看了一眼油纸内余下的两枚水晶角儿。
好像，买少了...
柳新儿樱唇沁着些许油星，算了算怀中小荷包里的碎银，还是打消了念头，默默朝前走去，一边迈步一边将剩下的热乎角儿送入檀口。
只是走着走着，她似乎想起一件事，脚步忽然一停。
刚才好像忘了问怎么去幽王府了...
环顾这偌大的洛水城池，以及比蜀地京城还要多的人群摊铺，柳新儿清眸中又流露一丝迷茫。
转头看了看路边卖小食的摊位，柳女侠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一家物美价廉还香气十足的馍馍摊铺走了过去。
“这个怎么卖...”
...
方才的面食摊铺前，怀姓的老摊主重新和肉馅的时候，脑中不可不免的回想起了刚才见到的那位白衣女子。
的确是好看，跟个仙子似的，他上半辈子都没见过这等人物。家里那小子从学塾中学到的那句“倾国倾城”怕是不过如此了吧。
听人说幽王府里的铜雀楼，里边就养了不少天仙一般的女子。前阵子那位世子殿下，像是还将一位名动洛水的花魁给绑了回去，闹得城内人尽皆知。
怀老头轻轻摇头，方才那位仙子也好，幽王世子也罢，都是远在天边儿的人物，见过就罢，只能感叹一句人各不同命。
可说曹操曹丞相便到。
怀老头正埋头和馅儿时，手边的盛水瓷碗原本平静的水面忽然开始震颤起来，街道远处也传来齐齐擂鼓一般的声响。
身为幽州百姓，见多了铁骑疾驰的场景，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动静。
马蹄声。
他甚至都练出本事来了，一听马蹄声就知道不下两百骑。
果不其然，转头瞧去，便见另一侧街道一股黑压压似潮水般的玄甲骊驹骑军朝这边驶来。相比于之前的几骑，这些骑军的气势更足，前后列成几列队形。并未甩开马蹄在街面疾驰，而是慢吞吞的踏步，像是在护送什么。
虽未奔驰，但几百铁蹄踩踏青石地面时，落地沉闷有声，衬上那股肃杀气势，仍是让人心惊。
洛水乃是幽州州城，又有幽王府在，所以相比于漠北其它各州的百姓，洛水老一辈的百姓更加见多识广。
怀老头便是经历过当年靖平大战的。
这么些年以来，漠北各路军伍都先后来过洛水王府。包括关北六路边骑、辽州关外的龙骧骑铁鹞子、雍州佘家的提步卒，傅家漠武军，乃至是当年洛水戍防营的王爷亲军，也就是后来的骊驹甲装铁骑，他全都亲眼见过。
虽没骑过马耍过刀，但姓怀的老人半辈子见过的边军恐怕不下几万之数，算得上半个军伍通了。
眼下街面上的那支骑军，他瞧着那股子气势就不像如今的洛水戍防营巡骑人马。
洛水戍防营虽算边军，但自然是比不上关外的那些正经野战边骑，可没有这么些上等骊驹供给。
但要说是王爷麾下那支骊驹重骑，倒也不像，毕竟这些都是人马半甲，甚至马儿身上的甲胄都没全部佩戴，更像是半具装或是轻骑。
怀老人也没多想，感兴趣是感兴趣，哪个漠北男儿年轻时没想过策马风沙立军功？但年纪大了之后，念头便消了许多，什么边关大战沙场战事，听过就罢。
这支队伍虽是慢腾腾行驶，但街面极为宽广，足足能容五六乘马车并行，所以很快骑军队伍便朝着城外驶远。
待车队走远后，街道余下百姓重新恢复喧闹，怀老头也收回视线不再多瞧。
正好这时，铺子前头也来了位客人。
是一位中年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刚还俗，竟像个和尚似的蓄着齐额的短发。深秋时节竟也不怕冷，仍是一身短褐打扮，又像是做糙活儿的力夫。
他看了一眼驶出城外的车队，随口问了一句：“刚刚那些，是什么人？”
怀老头笑道：“老弟不是漠北人氏吧？瞧见那三驾马车上的旗帜没有？在我们这儿能挂着那支“漠“字旗帜的，除了王爷和膝下那对儿女之外，就没有旁人了。寻常人的将门世家，要是敢在太平年随意挂这面旗，那可是要脱官袍杖百刑的。
“眼下王爷在边关，郡主大概也不在幽州，所以里边儿是什么人，显而易见了？”
短褐男子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仍旧凝视着远离的队伍，像是在想什么。瞧了半响后，方才转头看了一眼香气四溢的蒸屉：
“怎么卖？”
怀老头刚说了一个“三”字，文钱二字还没出口，那人便摇了摇头：“太贵了。”说罢，掉头就走。
怀老头一愣神，这都什么人啊？问话就问话，又不是不告诉你。问完不买就不买，还找借口嫌贵干什么？
只是做小买卖的什么人都能瞧见，以前他就被那位名声不好的世子殿下买了半屉蒸角儿，赏了百两银票，所以他倒也没计较太多。
而且没多久摊前又来了一人。
这次是一名素衣女子，一袭淡蓝洁净浅裙，像是新换上的，没有出言问价，站在前头不说话。
有了前车之鉴，怀老头也没招呼，只是闷头和馅。
街面人来人往，吆喝声不断。可眼前这看着就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子在这儿站了半响，也不买东西，也不问话，就只是这么盯着看。
极有耐心，时间似乎也很充裕。
怀老头瞅着女子这不俗的气质，怎么也不像是同行来偷学手艺，便只好笑着招呼：
“姑娘，可是馋了？这水晶角儿里的汁水鲜得很，来上一屉吧，也就二十文钱。不买一屉单买也行，三文钱一个。”
那素衣女子眼神直愣愣盯着蒸笼，听见老板的话后，便伸手往怀里摸了摸。
结果她摸了半天也没见掏出半文钱了，只好双手一摊，没再言语，重新盯着看。
怀老头虽不喜她这么盯着，但人家掏不出铜钱，站大街上也没碍着他做生意，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埋头擀面和馅儿。
而这时，那名素衣女子偷瞥了老板一眼，见他没注意自己，一点点挪动身躯悄默声靠近蒸笼前，然后忽然仰头，嗅动鼻尖吸了一大口鲜味儿，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
怀老头望着她的动作有些无语。想着这姑娘也不像寻常人，要当真这么馋又没带银子的话，送一个算了。
结果他刚一偏头准备挪开蒸屉，余光就见那女子身形一晃，瞬间从原地消失。
怀老头都被这一幕吓傻了，像是看见了神仙似的，愣了半响。等若有所感的再一转头时，摊位旁整个蒸笼都不知所踪，与先前驻足的女子竟一同消失了。
这...这都什么人啊？
...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洛水城三十里外的东嵇山飞仙石上方，忽有一名女子似是从云端而降，一足落于巨石顶端，衣衫鼓荡翩飞。
下一瞬，跟随这名女子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团雾气腾飞环绕。
奇怪的是，这位仙人一般的女子，身旁悬浮的一物既不是仙鹤神鸟，也并非神兵法宝。
而是七八屉高高摞起的...蒸笼？
素衣女子手托蒸笼，立于山巅之上，大风吹得她衣衫鼓动不停，加上这副雾气氤氲的出尘气质，若是被登山的人看到这幅画面，少不得得磕头跪拜，然后喊上一句仙子下凡。
鲜味儿十足。
只可惜此时尚早，沿途登高的人还未到达山巅，所以那女子一下子泄了仙子的气质，一屁股坐在巨石上头后，两手移开蒸屉，拎着晶莹水晶角儿不停往嘴里扔，双腿悬空晃动不断，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吃完一屉，倒也没乱扔，小心翼翼摆放在身边，然后不断垒叠。
人家做生意还要用呢。
这是小小潇当年教给她的，吃完东西不给钱...也行吧，但是一定要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不可以连吃带拿。
她又不傻，当然晓得。
活了这么久了，什么道理她不晓得？
徐洛水神情悠然，一口口咀嚼鲜味十足的水晶角儿，眼神也同时在盯着山下，像是在山巅处等人。
是在等人。
她都等了一百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