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令秋带着冯潇儿姜漱来到山腰处之后,后头的赵菱禾几人还没赶上来,便也没急着继续爬山,干脆择了一处凉亭稍作停歇。
山腰处的一方平地名为四方坪,左右十余丈宽广,地铺半丈青砖,两侧还有白石雕栏围砌。当年东嵇山闻仙一事之后,引得无数百姓和世家豪客蜂拥而至,幽州府衙特意铺了几条登山栈道,以及山坪凉亭当作登山百姓歇脚之处。
此地高耸山木都被伐去,只留弱龄红叶枫树,景色独好。所以除了陈令秋一行人之外,也有不少登山客先一步上了山在此停歇观景。
一些特意挑担上山,贩卖果蔬小食的行脚百姓还在此做起了生意经,熙熙攘攘的倒也热闹。
除此之外,人群之中竟还有一道袍装束的年轻人,在此架起小桌竖起命幡,俨然一副摆摊算命的架势。
那算命小道年纪不大,口气却是吓人,命幡高立,篆有“六壬奇门、紫微斗数无所不晓,梅花遁甲、易理风水掐指便知”两行大字。
借着东嵇山出仙人的名头,在这摆摊算命无可厚非,但要是牛皮吹破天,动辄掐指算前后数百年,那摆明了在这儿招摇撞骗。
所以这小道虽然早早上山占了位置,却迎着寒风坐了一晌午也没个生意上门,衣着单薄道袍冻得鼻涕眼泪横流。
只不过有人嗤之以鼻,自然也有人深信不疑。不少登山的小妇人在此歇息时,见那算命小道唇红齿白,端得一副好模样,也不免春心荡漾。
一旁的世子殿下她们够不着,这小道士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于是便有一名宫装美妇扭着柳腰折步上前,嫣笑着与算命小道打了声招呼后,翘臀儿施施然坐在小板凳上,还有意朝陈令秋的凉亭方向勒出一抹浑圆。
若有这趟没带这么多女子,陈令秋当然不介意欣赏一番。可眼下姜漱冯潇儿一左一右将他夹坐在中间,实在是有贼心没贼胆,只能装作无意瞟上几眼。
冯潇儿目光一直停留在陈令秋身上,瞧见这一幕哪还不知道他的心思,轻轻哼了一声。
男儿都是一个臭德行...
只是碍于有这么多外人在场,还是要给世子殿下几分面子,冯妗妗倒也没去计较。
那宫装美妇也不知是天生嗓门大还是有意如此,声音不大不小飘了过来。
“小哥儿,能瞧姻缘么?”
“算得算得,小道掐指算天象,小小姻缘不在话下。”
“哎,不怕教你知晓,以前上慈恩寺瞧过一次,寺里的住持知道我成了孀妇后,竟说我这辈子都是孤苦无依的命理,往后再难遇良人...”
好不容易有了生意上门,还是位这么俏丽的小寡...居士,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小道长顿时来了精神,乐呵呵一笑,将手搭在美妇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安慰道:
“夫人莫要听那老秃...老住持乱说,隔行如隔山,慈恩寺那群不出世的佛门僧侣只会在寺里敲木鱼,一辈子打光棍儿,能知晓个什么尘世情缘?
“小道观夫人面相圆润耳珠厚大,田宅宫开阔,乃是大福旺夫相,如何遇不上良人?只不过算姻缘一般的铜钱卜算不准,得看掌纹才行。”
“看手掌?还有这说道?”俏夫人被有些不信,觉得这小子就是想吃她豆腐。
“那是自然。”小道神色严肃了几分,声音却是渐小:“若是算错了砸了招牌事小,让夫人错过了一桩露水姻缘事大。”
说着,小道士还有意无意的朝陈令秋所在的方向撇去。
算命有没有真本事那单拎,讲究得就是一个察言观色连猜带蒙,只消瞅准了来人心思,那再从荷包里掏铜钱,自然容易了许多。
美妇也瞧见了他的眼神示意,顿时心花怒放,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当众吃豆腐了,笑吟吟将白嫩手掌递了出去:
“给,瞧吧。”
算命小道拿捏姿态微微颔首,一手托过纤嫩小手,还不时揉捏几下,一手掐大六壬诀,眯起双眼细细品味了起来,惹得一旁看热闹的众人无不白眼。
松亭内,冯潇儿也望见了这一幕,凑到陈令秋耳边小声道:“一看这人就是假道士,神神叨叨的在这儿骗人。”
“也不尽然。”陈令秋摇头:“那道士听着不像北地口音,口气是大了些,连法相宗慈恩寺的住持都不放在眼里。但跑江湖的道士要没个看家本领,还不得饿死。”
冯潇儿有些不信,对身边的姜真人问道:“漱儿,你觉得呢?”
姜漱打量了一眼远处算命摊铺,迟疑道:“远远观气倒是瞧不出什么,但是世子说的不错,许多道家真人不拘一格藏巧于拙,乃至修为通神后返璞归真,这倒也不足为奇。而且也的确有掌纹看姻缘的说道。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姜漱摇摇头:“那位道长指掐六壬的手法全错了,像是连“六神“都没弄清楚,所谓的看掌纹,也更像是在揩油...”
正聊着,那美妇忽然尖叫一声。
众人转头望去,原来是那算命小道不知何时将手摸上了美妇的手臂关节,不断向上游曳时,像是在弄什么江湖骗子最喜爱的“摸骨”环节。
美妇满脸羞怒,起身撞到小板凳,一把推开道士的手,连连退后,叱骂道:
“你这小道士,怎么如此卑鄙无耻!口中说是看掌纹,摸着爱不释手也就罢了,竟还得寸进尺,手法如此淫邪。什么道长,怕不是按跷先生出身,简直败坏了道家名号!”
算命小道听着也有些恼火:“夫人,明明是你说自己关节酸痛,让小道替你松松骨节,可不要乱诬陷人啊。”
“呸!你血口喷人!”
那美妇也是个泼辣性子,走上前一把掀了摊铺,又骂道:“我好端端的怎么会关节疼?再说了,难道我就不懂让自家婢女捏么?何至于让你一个不相熟的男儿帮我,明明就是你见色起意,下流。”
这番话倒是有理有据。
人家过来算命,付的是算命钱,又不是来寻人按跷推拿的,要你个算命小道多管闲事。
那小道眼见围观众人都开始替那美妇作主,出声指责自己,不由得脸色憋得通红,也懒得去辩解,指着妇人恼羞成怒叫嚷道:
“下不下流另说,你掀了我摊子就别想走,没听说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么?你让我如何做生意?”说着说着,口中连那句“小道”自称都忘了,拉着美妇便想让她赔偿。
美妇虽不是独自出游,但身边跟随的都是一群婢子,如何能拦住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儿,围观的众人也只是出言,无人真正上前拦阻。
俏妇人被逼得步步后退,无可奈何,只能将寄托递给了不远处看热闹的陈令秋,踉踉跄跄转身跑向松亭。
可护卫的几名骊驹甲士自然不会让她近身,将其挡在了松亭外,美妇又哭哭啼啼道:
“世子殿下~这...这小道士失心疯了,殿下方才都瞧见了,可要替奴家做主呀。这是咱们漠北,哪能让这些色胆包天的骗子当道...”
听着俏夫人的诉苦,陈令秋呵呵笑了几声,没说话,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场闹剧。
也跟着走近前的算命小道,原本听见夫人口中那句“世子殿下”,还露出了一副惊诧慌乱的神情。只是见那白衣公子坐在原地无动于衷后,方才又有了几分底气,大步流星上前,倒真不客气一把揪住美妇的手臂,便想将她拖回摊铺前算算损失。
美妇又惊又怕,自是不愿走,原地拉扯了不下,哭得是梨花带雨,人见犹怜。
陈令秋依旧无动于衷。
冯潇儿姜漱两位女子虽然有些看不过去,但二人都不是什么没心思的小女子,见陈令秋莫名选择置身事外,便也知道事情不同寻常,按捺住了那一丝不忍的心绪,观望了起来。
可围观众人就没看出那么多名堂说道了,三两围聚小声议论了起来,估摸着都是在说世子殿下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之类的难听话。
姜漱听力好,甚至还听见有人说这是世子特意弄的一出英雄救美戏码,既能抱得美人归,还能在外人口中落一个好名声,一举两得。
反正以前又不是没干过这种事儿。
姜漱小声在冯潇儿耳边说了之后,顿时惹得护犊子的冯妗妗气呼呼的。
好端端的爬个山赏个景,结果还遭了无妄之灾。自家这位小辈一举一动可都正经能够牵动她心弦的人儿,平日里百般疼惜,都恨不得含在嘴里好生抚慰爱怜...
如今却莫名让旁人给骂了,这让身为妗妗的冯潇儿如何不气恼?
抱得美人归?
自己在这儿...姜漱这位天人之姿的女子在这儿,世子还需要去外边儿找么?
场面僵持不下时,赵菱禾冯芙一行人气喘吁吁赶了上来。
赵菱禾没怎么在意那场争执,反倒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陈令秋,见他面含笑意看向自己,心里不由得回想起幼芙刚才的话,忐忑一扫而空,甜滋滋的坐在冯潇儿身侧,这才小声问了几句。
听完之后,赵菱禾也气鼓鼓的,觉得外人对世子殿下的误解可太深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殿下不就是火气大了一些喜欢打人嘛,虽然有时候也会怒极拔刀,还有些不讲理,有些好色...
这么一想,忽然又觉得人家说的好像...
不对不对,殿下肯定不会干这种无聊事儿,铜雀楼那么多好看的女子,殿下差点都忙不过来不搭理她,哪儿还有功夫演这个戏?
相比于其他人,冯芙似乎更清楚陈令秋的心思,默默看着这场闹剧,没说话。
四方坪众人,眼见这边前前后后共四名姿容倾城各有千秋的女子,还都相继围坐在那位二世祖身边,像是关系不俗,再看了看那中人之姿偏上的美妇,忽然觉得谣言不攻自破了。
听说王府铜雀楼婢子都是环肥燕瘦的貌美佳人,这世子殿下纨绔是纨绔不假,但眼光还是靠得住,还当真能瞧得上这野花不成?
正好此时于家一行人也都赶了上来。
见人群中又有一名姿色绝俗的女子走向松亭,瞧着似乎还是与那二世祖有关,众人这下彻底不相信做戏的谣言。
而走在前头的于顾贞,没有在意旁人眼神,一眼便望见了那名正与美妇胡扯头发的小道长,惊呼出声:
“鹤道长?!”
那小道长也不知是不是被整急眼了,一手扯着那妇人鬓发,一手揪着手臂衣衫,口中还在骂骂咧咧。
美妇自是不甘示弱,同样揪住他的墨发,道士髻被她抓得糟糟乱乱的。
听见有人喊他后,算命小道有些迷茫的转过头,瞧见神情错愕的于顾贞,尴尬一笑,主动放开了妇人。
那美妇却还在缠着他撒泼打滚:“世子殿下快帮帮奴家,把这个小骗子送到官府呀~”
被于顾贞称为鹤道长的小道清了清嗓子,脸色有些无奈:“行了,别演了,都露马脚了,收你那五两银子退你。”
“啊?”
徐娘美妇有些茫然,只是转头瞧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幸灾乐祸,有鄙夷不屑之后,便也明白穿帮了,脸色憋得通红,赶忙拾捯好衣裳带着婢子匆忙离开。
鹤道长掸了掸衣衫,又将发冠整理一番,走到松亭外朝陈令秋作揖行礼,尴尬笑道:
“小道见过陈世子,生活所迫点碎银子,还望陈世子莫要怪罪。”
陈令秋睨向他,见这小道鬓发散乱,束发的木簪都不知丢哪儿了,脸上还挂着几道细长抓痕,忍住笑意,说道:
“为了挣五两银子,够拼的啊?”
鹤道长脸皮极厚,否则也干不出这等以身入局请君入瓮的事儿,乐呵呵笑道:
“没得法子啊,不远千里来到漠北讨债,一路上吃吃喝喝盘缠花了个精光,要是再挑肥拣瘦,还不得饿死在这异乡。”
陈令秋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于顾贞,又看向这位小道士,饶有兴致:
“本世子早就听说蜀地青城山有位神算子,不过舞象之年便能号称“甲子之内,算无遗策“。只不过当初被牵扯进蜀王宫斗之中,因不喜权谋机变,被迫遁入山林隐世,悟道十载才出山,被江湖人称为“闲云野鹤,白鹤忘机“。
“你就是那位青城山忘机真人,鹤忘机?”
“鹤忘机?”
小道有些迷茫:“我是鹤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