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蝉?
陈令秋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早在此人拳意初现之时,陈令秋便知晓了这名武夫乃是撰写《三十六路柔拳》拳谱的武道宗师。本来他还不相信对方若真有这等实力,还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但眼下一见,才知道拳谱中没有丝毫吹嘘成分。
此人的实力绝对能够上天下武评,杀力不好说,但拳罡之重甚至能与陈北霜媲美了。
与这位拳法大宗师相比,陈令秋别的本事估计拿不出手,但过目不忘的偷师本领还是马马虎虎能够见得人。拳谱三十二回招式套路早已被他谙熟于心中,这才能够对症下刀。
如若不然,即使是有身后姜漱的坐镇松亭,他也早被断了刀身轰烂胸膛了。
名为柔拳,实则那十六回?拳强刚至极,只不过还是有许多拳招与山巅水形拳式异曲同工,以那位童颜武圣的拳法来应对不说克制,但接下几记拳罡还是不成问题。
只不过惊涛大潮终有尽时,那武夫杨闯的浑然拳意全像是没有止境一般,手腕一抖,自成脉络的巍峨气象平地再起!
陈令秋眉心微蹙,手中不仅感到千斤力道压来,好似涛涛江河的真气大潮也忽然被拳意反制逆流而上,脚下足靴先是轰然落入石板半寸,而后寸寸犁地后退,生生将石阶犁出一道碎痕。
方才的一拳陈令秋不仅以拳法应对,还只是单臂迎拳,杨闯自矜为大宗师,自然是也只递出那一拳,并且一手负手后,没有补招的意思,便是要以烈烈拳意烹湖煮海。
可面临生死境遇的陈令秋就没那么多顾虑说道了,衣衫鼓荡,左臂托水形拳式再起,拳拳垒叠,惊涛骇浪瞬间便要吞没那尊不动昆仑的大岳。
半步入亭的杨闯,感受到水形拳式和道家真气之重,凝眉不语,仅有一拳递出的他自然是稍稍吃了些亏,但他却浑不在意,仅用肩头耸动半分,拳势便再重千斤!
重若山岳的拳罡再落山头,再加之涛涛如天上水的浩瀚真气,整座凉亭都在二人争执之下轰然下坠!带着石阶凹陷进泥土半寸。
而后再压,松亭再陷一寸,第一层石阶已经陷入泥土之内,凉亭摇摇欲坠亭瓦片片跌落。
仿佛整座山岳都被压得矮了几分。
陈令秋面色冷漠,身形虽没有丝毫避退,但他又不蠢,并不盲目跟这大龙象境的宗师比拼气力,右臂不动左手收回拳锋,并作剑指相迎。
取自山巅的峥嵘剑光初现。
杨闯见状,背负身后的左手微动,似乎想要再补一拳,只不过以半步武圣的实力欺这“不通武学”的世子,已经够丢人了,若是再连承诺都做不到,这种名声,不要也罢。
于是便依旧只以方才一拳相迎。
只是方才不过出了六七分力气,这一次,便是八九分重的拳罡了。
“轰——”
一拳之后,整座松亭亭瓦震裂掀起升空,又于半空中被气机挤碎作齑粉,四层石阶层层陷落于泥土之内,亭内石桌石凳早已碎裂,空地上只遗留下八根梁柱苦苦支撑。
山岳高过河川却大不过江海,可形有尽意无尽,半步武圣可问拳天地难道问不过湖海?
接下这九分气力的一拳之后,陈令秋衣衫爆震,似乎再也容纳不下千万斤重的拳势,松亭符阵真气极为罕见的凝滞不前,如真正的江河临止。
虽有姜漱冠绝天下的真气做后盾,但是此人的拳罡实在是太重,简直是平生仅见。
而杨闯也终于一步踏入松亭,拳破真气湖面,溅起水水花无数,拳罡正中白衣胸膛。
只是这一次,他口中竟再次噫了一声,对于右手砸中的力道极为惊讶。
陈令秋半拳落身,身形被砸得倒退而去,好在姜漱一直在他身后,单臂一拦,将那白衣轻缓拥入怀中,似乎察觉到若是强行抵御,那半拳气机会瞬间搅烂世子胸膛,于是左足轻退半步,并及时将绵绵不断的真气运于陈令秋体内抵御,这才勉强卸力。
陈令秋肩靠姜漱怀中,口中一咳,一口乌血溢出,好在这时已经及时压制下拳罡,虽伤筋动骨,但也不至于被半拳砸死。
杨闯却是没有再追击,而是停留在松亭一步之内,感受方才拳锋的余韵蹙眉问道:“方才你借御的真气被我拳罡全然打散,真气湖水分流,再无气机抵御,你是如何能抗下另外半拳的?”
陈令秋拭去嘴角猩红:“想学啊?”
杨闯凝眉不语,似乎依旧再思索,只是转念后便摇摇头,颇为感慨:
“外人口中,你是一位不通武学的纨绔世子。可如今亲眼一看,实在是让我大吃所惊。”
方才的一战中的确有那紫衣女子真气借势不假,可他人之势皆为己用,本就如那飞鸿踏雪泥,能容得一丝指抓印记便极为不俗了,更别说如此如意自如抵御他的拳罡,这就不单单只是什么狐假虎威的借势,而是真正的浑然天成。
陈令秋对这位武道大宗师的夸奖全不在意,只是站稳身形,凝眸问道:“辽京道那边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位大人物甘心当个马前卒?”
“辽京道?”杨闯微微蹙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令秋讥诮一笑,将方才那句话送给了他:“堂堂半步武圣境界的拳法宗师,竟连真话都不敢说话?”
杨闯负手平淡道:“有何不敢?我这趟来此不是因为什么辽京道,只不过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漠北有位喜好戏谑人心的世子,曾豪言想要用铁骑踏碎江湖英雄胆,于是便来看看那人怎么个风流写意。”
陈令秋皱眉:“仅此而已?”
见被怀疑,杨闯摇头笑了几声:“我杨闯这么些年在江湖上的确没混出什么名堂,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挥使的动。何况无论如何你今日必死在此,我有何必要骗你?”
陈令秋没在意他的威胁,只是眯眼不语。
铁骑踏碎英雄胆...果然是之前宣平坊的事被有心人传了出去,想要让漠北王府与江湖人对立起来。
难怪此人现身之后没有去往山巅,而是径直朝他动手,目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山巅女子徐洛水。
看来这宋濂不老实啊。
闲聊到此为止,杨闯似乎铁了心要将摘了这位漠北世子的头颅,再去登顶江湖武评,周身气势再起,只是动手前,还是平静说道:
“陈令秋,你出身不俗,却并不是那种躺在父辈功劳簿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江湖人口中相传的话或许错了,可惜这妨碍不了今日你会死在我拳下。方才一战你刀法剑招拳锋尽出,却也没能伤我半分。若是再无手段的话,便将你藏在暗中的铁骑拉出来,两百也好,七百也罢,或是之后的几千幽州边军,我可以在此等候。”
这趟收到消息来漠北,他本就是为了闯个名声出来,杀了一位外人眼中算不得高手的世子能有个什么名声?
一人独身占魁,与那武评上的几位高手对阵,除非来一场生死之战,否则寻常不分胜负的切磋根本没法举世闻名。
可武评上的大宗师,哪个不是砥砺深耕武道多年才换来如今的境界,谁会无缘无故跟他来一场生死争斗?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来一场武圣陷阵沙场的大戏,这漠北世子能拉来个几千骑最好,只凭双拳锤碎漠北边军千骑,那才是真正名动天下的威名。
陈令秋面无表情看着这位大宗师,没有言语。
他倒是想,可幽州边骑也挥使不动啊,山下的骊驹轻骑那可都是陈尧亲军重骑候补,宝贝疙瘩,死了一个他都心疼不已。更何况面对这种大宗师,寻常甲士实在无用武之地。之后也还有大用处,犯不上在此显露了底牌。
想到此,陈令秋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蹙眉,那小子怎么还不来。
“没有后手了?”杨闯没有着急动手,再次平静问道。
陈令秋懒得说话,只是默默调动黄庭气机。
杨闯见状,心中虽有些失落,但也并未在乎。也罢,先摘了这位世子的头颅,之后再去那座漠北王府打上一场便是,闹个天翻地覆,还怕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不派铁骑来追杀他?
早就听说幽王府从边军和江湖里笼络了不少高手,号称不输皇宫大内的禁地,甚至还有位躲藏多年的靖平元年刀魁坐镇。
杨闯嗤笑几声,什么靖平刀魁?躲躲藏藏多年,给这些高门王府当狗腿子,也配刀魁二字?
曾经挑了半座江湖的名刀青诏,怕是早就生锈了。
打定主意后,杨闯抬眸扫了一眼那位紫衣女子,没能感知到此女的境界实力,倒也没在意,踏出一步再次递拳。
这一拳看似轻描淡写,但拳罡未至之前,松亭内仅余的八根廊柱便忽然齐根碎裂。
一拳惊八方雷动。
本就漏了天机的符阵轰然坍塌,再无一丝真气存留。
杨闯虽然对那位世子借势之举颇感惊奇,但多番交手后他已经有些厌倦,不愿再继续纠缠,接连三步踏入亭内,一拳再挟天地之威。
陈令秋衣衫同时鼓动。
可这一次,姜漱没有再选择在世子身后掠阵,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搂住陈令秋的胸膛,将有些懵圈的他揽入怀中后,脚下绫鞋在地面轻划半圆,回身一掌迎出。
裹挟天地威势的一拳正中掌心!
拳罡与掌心虽隔着真气内息,但相触的一瞬间,二人周身还是同时倾泻出一道肉眼不见的浑然涟漪。
山岳震荡。
东嵇山虽动,身着熏紫宫装的姜真人身形在这撼山拳罡之下却是岿然不动,仅仅只是裙袂翩跹些许。
杨闯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料到这位真气足可媲美山川河流的女子境界不低,当即后步撤拳,两臂同时而起,十六回?拳再补千钧霸道。
可姜漱指掐道诀的纤手更快几分,左手微屈随意拨开两拳,于手边拧转之后,一记真气森然的出掌毫无意外拍中杨闯胸膛。
掌心与短褐衣衫相触的一瞬之间,杨闯胸膛的短褐前衫宛若变成一池秋水,涟漪阵阵,无形真气瞬间震碎周边空气。
杨闯虽有大龙象体魄傍身,但这看似轻飘飘的一拳却像有万钧力道,竟使得这位大宗师脚下退后一步。
这一退,亭内半数拳势悉数退去。
这尚未完,姜漱秀眸微凝,单手松开怀中的世子,飞快跟出一步,手掌裹挟真气再次与短褐衣袍相触之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再往后抬起几分,而她掌中的真气也再起变化。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真气凝作紫金莲花,在姜漱白皙的手掌中绽放、旋转,霞光流转间熠熠生辉。
杨闯自是能感觉到此女手心莲花的不同寻常,虽有心避退,可对方出掌速度实在太快,便只得调动内息汇聚胸口,试图以龙象之身硬接。
而姜漱则是等紫金莲花彻底绽放后,缓慢且迅速地再递一掌,彻底将其打入心口。
杨闯再退。
并且一退不止。
即使凉亭符阵皆破,这位半步武圣的大宗师仍是不可避免的连退几步出了亭。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就连感知不到紫金莲流转真意的陈令秋,见到这套挥洒自如的动作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位姜姑奶奶竟这么霸道。
姜漱并未追击,而是转身将陈令秋扶坐到仅剩的半块石凳之上,随后足下铃儿轻响,朝亭外步去。
莲花伴随铃儿于脚边曳起。
一步生莲,步步生莲,紫金莲花于熏紫宫装的女子脚下不断曳出,绫鞋下即使是巨坑碎石地面依旧如履平地,仿佛行于水面一般,泛起微微涟漪。
“道家玉碑子?”
杨闯微凝眉心,他虽然知道此女境界真气不同寻常,但也万万没想到竟是道家大真人境。这种货真价实的大真人,可绝非什么山下百姓口中的假真人能够相提并论,乃是真正仙人授长生的无上玄妙境界,虽不能证道飞升,但已属人间极致。
可她才多大年纪?
难道是个返璞归真的耄耋期颐女冠?
杨闯看着那女子眉心熠熠紫金印,忽然想起不久前蜀地江湖的消息,猜测道:
“你就是蜀地莲花峰的真人女冠?”
姜漱没有言语,心中虽然知道陈令秋早已知晓此事,但真正挑明时,她还是有些不安的停下步伐。心乱莲散,裙边紫金莲莲叶瞬间飞散长空。
这位清雅绝尘的道家真人,容貌能争红袖评魁首的倾城女子,忽然停步后莫名回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
陈令秋却是没有太多愤懑表情,甚至刚才被姜姑姑搂进怀里的时候还有些暗爽,眼下正杵着听水吟大马金刀坐在石凳上,还朝那位紫衣真人轻轻眨了眨眼睛:
“加油,揍他个鼻青脸肿。”
姜漱展颜一笑,笑颜胜过天下女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