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嵇山头,陈令秋将两柄狭刀钉入地面,看了眼远处只剩下王府一干女子,留下一句“在此等我”,之后便沿着那道出城青光开辟的光洁山脊下山。
宋濂也不蠢,在杨闯身死之前便知道此番事休,早已遁下山去。陈令秋承袭的仙人气象被那武圣几拳锤得七七八八,眼下体魄跟漏风竹篓似的,更是难以存留几分,但本就是傥来之物,对此他也不觉有多么遗憾,只是要趁着还有一丝余力,敲打敲打这位四皇子。
陈令秋临崖一步踏空,衣衫鼓荡,而后步步踏空,便如真正的仙人御风远游。
仙人下昆仑。
刚刚走到山脚广场的宋濂忽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白衣,脸色铁青。他也没想到一个半步武圣竟然这么容易就死了,见那人朝他步步走来,当即冷声道:“陈令秋,你不妨看看山脚下?”
陈令秋境界尚在,不必回首便听清了山脚大队人马的动静,面无表情道:
“傅家的人?”
宋濂冷着脸点头。
陈令秋讥笑道:“陈尧没多久就会回到幽州,傅庆武那老头还真敢起兵造反不成?”
“造反自然不敢。”宋濂见陈令秋没有冒然动手,而且衣衫褴褛像是受了不轻的伤,回首看了眼身后跟随的几名江湖客后,有了几分底气:“但是人就有所求,傅家求的东西你陈家给不了,本殿下能给。”
“你?”陈令秋嗤笑道:“就凭你一个连正经封号都没有,只能背地里替你们宋家干些腌臜事的皇子?怕是你身后的人能给吧?让本世子猜猜,是坐镇东宫监国的当朝太子?还是身处京畿道掌握玄策军的二皇子?”
宋濂倒也有几分城府,听见这番话又竟也不气恼,只是平静道:“无所谓你怎么说,即使你陈令秋如今实力再强又如何?难道还能杀光山脚下的边军?这些人,可都是漠北的边卒。”
陈令秋眯眼道:“本世子不杀他们,但杀你还是轻而易举。”
宋濂脸色再变,下意识想要退后一步,只是那道白衣已经如鬼魅般飘然而至,身后江湖客本就是见风使舵的主儿,方才在山头见这漠北世子连大宗师都干掉了,哪里还敢上前与之动手,纷纷朝后避退而去,甚至已经有几人见形势不对,扭头逃窜进了山林间。
还是那位身着绣衣的彭朗有护主之心,快步拦于二人身前,同时一记汹涌虎掌递向那白衣胸口。
出自江南彭家的虎形掌法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功夫,轻易便可开石破山,只可惜这一掌虽迅疾无比,落入如今的陈令秋眼中,却像是三岁孩童打出的胡乱掌法,虽然仅凭他如今的孱弱身子,被砸中胸口定会落个经络尽断的下场,可给对方练上一百年,这一掌也注定立不下寸功。
陈令秋左手随意搭上绣衣男子掌背,黏住起虎口关桥轻描淡写一记推手,便将这一掌拨了回去,结结实实反向砸中了对方的胸膛,单臂如游蛇般探上,三指抵住喉颈,正打算微微用力,掐断这位一品武夫的绣衣吏廷尉生机,可没想到彭朗竟是在生死之际骤然爆发了莫大的潜力,两掌齐出,似乎也想要以死相搏。
陈令秋嗤笑一笑,当自己是那半步武圣的杨闯?当即收回右手,一脚中出,更快踢中他胸口,一声闷哼后,彭朗便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数丈外,奄奄一息没了再战之力。
方才的两掌虽未砸中,可这番交手陈令秋体内乱窜的气息也同时被牵动,猛烈咳嗽了几声,停下身形,嘴角开始溢出鲜红。
而宋濂此时已经退至几名江湖客身后,其中便有先前的谢玉楼和那佩刀男子。
望着竟还有不少江湖人留下,陈令秋也没意外,胆子小的早已在刚才便四下逃窜而去,留下来的都是些脑袋别裤腰上的亡命徒,估计也是看出他气势萎靡许多,才想着配合山下的甲士放手一搏。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舍得一身剐,一个小小的藩王世子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保下这位四皇子,什么通天富贵求不来?
陈令秋也没着急动手,拭去嘴边鲜血后,摇头道:“宋濂啊宋濂,你说你好好一个四皇子,不在京城享荣华富贵,跑来漠北招惹本世子做什么?”
宋濂心中微定,缓声道:“如今辽京道派来的韦靖等人已经死了,郴州辽王府那边本就是垂死挣扎,面对朝廷的责难自顾不暇,对你而言不足为惧。李沅谕也可任由你处置,还有在幽王府抱朴阁的那件东西...本殿下也不再去追究,甚至可以替你在朝堂那边遮掩一二,如何?”
陈令秋眯眼道:“怎么,想拿这些换回自己的一条命?”
宋濂冷声道:“陈令秋,如今藏在抱朴阁的玉器以及徐什的气象你都占了,就当本殿下是为他人做嫁衣好了,莫要真逼得本殿下与你玉石俱焚。”
“徐什?气象?”陈令秋轻轻蹙眉,想起山下的傅家,又抬头看向山巅方向,忽然想通了其中关节,眼眸逐渐眯成一条缝隙:“你是想学那宋唳求武学之外的天道?”
宋濂脸色微微一变。
陈令秋如今神目清明,自然察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毫不避讳讥讽道:“难怪你宋濂早就知道了徐洛水的消息,今日还跑来看戏,怎么,想浑水摸鱼?就凭你?一个对武道狗屁不通的破落皇子也想一步登天?”
被一个看不上眼的世子当面痛斥,宋濂虽是竭力压制心中的怒意,但神色却是愈加难看。
十来年前宋唳入京时,无意遇到了那位从漠北来身聚大气象的女子,引得这位“忠心耿耿”的宋姓藩王生出觊觎之心,之后才会对冯家设局,以求独占这位天人什物。藩王宋唳蛰伏多年求武学之道为何?难道真是为了更好当宋氏的一条看门犬?不过是庙堂路走不通的另辟蹊径举动罢了,但还真被宋唳摸到了一丝可遇不可求的天道门槛,假以时日,这位藩王不是没可能求来那虚无缥缈的天道,坐镇北地人间成为下一个百年不老的徐洛水。
届时什么权财皇位,重要么?宋唳再不济也可以进退自如,待机而动。可这门槛哪里是什么人能够触碰的,徐洛水是因为与世无争,还有朝堂那位亲自开口,所以才能安稳离开京城。宋唳呢?狼子野心,怎么会不招来宋家忌惮?他宋濂一开始只是为当朝太子入漠北查那玉玺不假,但之后逐渐理清辽京道的事情脉络,以及徐什浮出水面后,他忽然改了想法。
既然宋唳已死,辽京道无人坐镇,他宋濂身为皇子,面对这条坦荡无比的通天大道,怎么就不能为自己求个天命了?
正好此时,山下石阶传来甲胄摩擦的“沙沙”声响,步履轻响后广场涌现一大群边卒甲士。
陈令秋一眼扫过这群边卒身披的盔甲和手持长朔便知,不是什么幽州的戍防营,而是雍州傅家的漠武军,与佘家提步卒齐名的存在,人人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为首的是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但却并非傅家家主傅庆武,大概是次一辈的老者,竟是直接无视了身为世子的陈令秋,一路走到宋濂身前,轻轻喊了一声四殿下。
有了傅家漠武军站场子,宋濂底气更足,厉声道:“陈令秋,本殿下就当今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眼下只是想让你让条道而已,何必咄咄逼人?”
陈令秋没有搭理宋濂,而是将目光看向那位披甲老者:“本世子早就听陈尧说,傅家那位傅老将军在边军中一直是个火爆脾气,这么些年也没怎么改,甚至近些年因为朝廷屡次削藩的事,惹得这位广魏老将多次吵着要起兵入关,找那位皇帝老头讨要说法,直到漠荒战事开启之后,这才作罢。而且这傅老将军还与蓟州的骑军统领韩菖,是关系莫逆的忘年交...”
陈令秋再次看向宋濂,猜测道:“你宋濂讨要的那道承诺,就是为了以后傅家入关准备的吧?想要干什么?取代辽京道的宋唳?再来上一场大战为你这位四皇子殿下铺路?”
见宋濂面无表情不言语,陈令秋摇头感叹道:“倒是小瞧你了。”
陈令秋又对那披甲老者问道:“傅家就不怕入关之后,被人家吃得一干二净?毕竟这位四皇子可是要踩着我们漠北边军步步登上那宝座。”
老者缓声答道:“世子殿下何必长他人志气,蓟州的事,王爷碍于王妃的情面也好,迫于漠北六州局势也罢,一忍再忍。可有些事,王爷不便去做的,我们傅家去做。再说了,他们宋氏能问鼎中原,我们漠北怎么就不能求个天下了?”
陈令秋默然无言。漠北边军中一直都有许多主战派,近些年一直与朝廷那边不对付,再加上之前蓟州军伍事变,更是引得许多人不满,可没想到这傅家竟是暗中与宋濂图谋,甚至不惜趁机入关辽京道,怎么敢的?
宋濂原本下山只是为了寻求退路庇护,免得这位无良世子犯浑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可此时有了傅家漠武卒和几名江湖高手掠阵,心中再次有了几分底气。虽然山巅徐什的气运被这姓陈的悉数吞下,但谁知徐什还有没有保留?若是将人带回京城,说不定也能够有几分益处。
想到此,宋濂打量了一下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无不透着萎靡虚弱的白衣,脸色冷然,不着痕迹的朝身后几人挥了挥手,还想再做最后一搏。
身后的几位江湖客心思微动,谢玉楼与那佩刀男子对视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喜色,眼下这位世子在山脚下,山上那群倾城女子身边仅有几名护卫,岂不是最好的时机?你陈令秋身后的幽王府是高不可攀不假,但只要今日窃玉偷香事成,事成之后拍拍屁股去京城为四殿下办事,你又能如何?
说干就干,谢玉楼见那佩刀男子与其余几人都动身朝山上挪移脚步,也不甘落后,运起轻功跃于山林间。
宋濂仗着有甲士护身,轻轻一笑:“陈令秋,徐什于你而言没什么太多作用了,就不必再为了她...”
陈令秋脚步一动,满山林风跟着齐动,轻轻吐气,便声啸若雷霆:
“滚。”
落在最后的佩刀男子刚刚踏上登山道,直接被那气机震得爆体而亡!余下江湖客无不受到冲击,那谢玉楼实力最高,已经堪堪摸到了一品小宗师,因为身形离得最远,凭借内力勉强抗住了那道无声无息的涟漪,可仍是受到了不轻的震荡,七窍霎时齐齐冒出乌血,险些落得那佩刀男子一个下场,心中顿时嚇然不已,这位世子与那大宗师死战一场,竟还有余力?
谢玉楼眼下哪里还有什么心思上山,当即抽身而退,跟几名侥幸存活的江湖客一齐,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那道白衣。
陈令秋抬手招来几枚石子,屈指叩出,远处已经快隐匿于山林间的谢玉楼和其它几人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瞬间被破胸而过,一头扎落在地生死不明。
宋濂虽不清楚方才发生了什么,但登山的手下作鸟兽散还是看在眼里,惊得面如土色。
那身为傅家马前卒的披甲老者眉头一皱,立即挡在了宋濂身前,他并非什么武道高人,但多年的沙场滚杀经验使得他不难看出,这位世子殿下周身杀机凛然,怕是不顾伤势也要宰了身后的宋濂。这位四皇子的生死对他而言其实没什么所谓,不过是各自为营的图谋,甚至不定哪天便会反目,但此人毕竟是日后名正言顺入关的理由,绝不能让他今日死在这。
披甲老者一抬手,周边傅家的漠武卒齐齐围聚涌上,虽然没有拔刀相向,但态度很明显了。
陈令秋没有退后,反倒朝前踏出一步:“怎么,你们傅家铁了心要造反?还敢跟本世子动刀?”
披甲老者摇头道:“自然不会,只是希望小王爷莫要为难四皇子。”
陈令秋面无表情再进一步。
围拢在宋濂身前的数十位高大漠武卒顿时感受到一股骤压袭来,齐齐后退,虽有面甲遮挡瞧不清这些甲士的神情,但无一人敢拔刀便可见一斑。他们方才都在山下瞧见了小王爷御空下山的场景,心中相比以往自然多了几分敬畏,而且陈家都在漠北稳坐了三十年,什么大周朝廷什么四皇子,如何比得上漠北自家人?虽然不愿拔刀,可上官的命令却又不能违抗,一时间进退两难。
宋濂见陈令秋如此不顾自身性命也要将他留下,心中不免惶恐,拉着披甲老者的手便斥责了几句动手的话。
披甲老者冷着脸没有答应,他们傅家是要造反不假,但又不是造陈家的反,如何能对自家小王爷动手?
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忽有一传令兵飞快跑来,在那披甲老者耳边说了什么,老人脸色一变,神色慌张走向石阶。
陈令秋如今境界几乎失之八九,所以察觉不到后方的情况,冷冷看了眼宋濂后,转头看向石阶下方。
只见数十层石阶下方严阵以列的几百甲士散开一条道路,让一架马车驶进后,又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虽未言语出声,但眼中的激越亢奋却是难以掩饰。
因为那驾马车悬挂了“漠”字旗帜。
见到那旗帜的披甲老者脸色再变,世子殿下如今在山脚下,郡主南下中原未归,马车内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