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一到,张寒山便登临别院。
世子殿下正陪着秋夷徐洛水两人,蹲在地上玩时下盛行的握槊行棋,横竖十二道棋盘随手一画就行,棋子则是之前从池泉中捡来的鹅卵石雕刻而成。
两个妮子都不太会走棋,投骰子运气也不好,所以也没太较真规则,只是输了的人要被毛笔添墨在脸上描几笔。
秋夷好端端一个俏丽可人的丫头,被画了个大花脸。陈令秋也好不到哪去,那位寒山剑仙站在门口时,他正被秋丫头一笔一画在额头上涂写。
徐洛水在一旁乐得直打滚。
陈令秋虽察觉到了门外的盛人气势,却没有回头去看,反倒对徐洛水没好气道:“自己脸上都成鬼画符了还笑我,连你家小小潇见了都认不出来。”
一听小小潇认不出她,徐洛水停了打滚的动作,坐起身哼了一声,“小小潇心里有我,怎么可能认不出?”
陈令秋自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没反驳,转而看向面前的秋夷,见她执笔沉稳目不转睛,不免有些好奇,笑着问道:
“在我额头上画什么呢这么认真?”
左颊描龙、右脸画虎的秋夷眨巴几下眼睛,愈发玲珑可口,抿嘴笑了下,“殿下别乱动,奴婢给殿下描一个跟姑奶奶一样的印记,好看呢。”
徐洛水也凑了过来,见陈令秋眉心正中玄墨中印着朱红的印记,果真要比自己的花脸好看,心里有些不得劲儿了。
“小秋夷,等会给我也画一个,要一样式儿的。”
陈令秋余光白了她一眼,“你看看自己脸上还有能落笔的地儿吗?”说着,又蛊惑道:“真想要,找你的小姜漱替你洗把脸再来画。”
徐洛水不受怂恿,双手抱胸不动。
这丫头学精了,陈令秋也只好作罢。
说到姜漱,也不知舒语那日究竟说了什么,弄得姜真人回院后就跟他分房睡了,而且一直闭门不出,乾吕山后续的几场论道也都被推脱,就连斋饭之类的东西,都是由徐洛水送进去。
莫说陈令秋,秋夷想要进去看一眼都不行。秋丫头还十分委屈说都是被殿下牵连的,姑奶奶都不待见她了。
陈令秋自然是心虚不已,想将姜漱掉他床上的铜铃还回去都一直没机会。
等候时间不短,好在门外的张寒山很有耐心,不言不语的望着院内一幕。
秋夷画的时候,徐洛水似是想起了什么,还不时在旁指手画脚。陈令秋自己也看不到,但是见画好之后,两位妮子都两眼放光的直勾勾盯着他,便也宽了心,就这样起了身。
院外的张寒山背负双手,见到陈令秋转身时额头的印记后,目光显然诧异了一下,只是很快恢复。
陈令秋同样隔着院门静静端详这位寒山剑仙。
之前清水崖虽然遥遥对峙接了半剑,算是交过手了,但真人却是第一次见。
据燕鲤楼和舒语口中的消息来看,这位蜀中先天剑胚九岁提剑,十七岁梧桐树下入宗师,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自出蜀地以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问剑,而后出剑。
当年尚未及冠时,张寒山就去过中原武当山、西域昆仑峰、淮东青玄坞出手。登上天下武榜第十第九人的剑阁山主韩季、岭徽江湖刀甲谢山河,再到那平宗小剑魁隋玄礼、广陵侯氏老家主侯长孙,以及辽州东篱山术剑第一人楼方寸,等等数十位江湖名宿宗师,张寒山都先后与他们交过手,且无一败绩。就连坐镇淮东百年的老匹夫何煭,也在几年前再次有过一场意气之争点到为止的切磋。
张寒山胜意,何煭胜力,平分秋色。
三十出头问剑百岁老匹夫毫不逊色,“百年陈仙甲子寒山”之名,可谓当之无愧。
这么些年,上到武榜师下到寻常客,偌大的江湖,被张寒山打了个遍。若不是陈北霜和那黔南第一人段剀两人正在生死之战,怕是也难逃他的问剑。武评余下的几人中,楼荒太远,人家似乎懒得去。两位天下第一,一个不肯出手,另一个前几天被堵了去路,还被张剑仙撂了一句“大天师说话不好使”。
怎能不牛气?
陈令秋失神的功夫,院落侧屋吱呀开启,紧跟着响起一道轻音。
“这半剑,我替世子接。”
陈令秋微微惊讶,不明白一向温婉的姜漱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强势。不过转念一想倒也释然,东嵇山与杨闯交手时,这位姑姑一掌破去昆仑拳势,而后更是针尖麦芒交锋不退半步,岂不是更霸道?
与陈北霜一起长大的女子,怎会当真柔弱可欺。
院外的张寒山循声望去,见到那位紫衣女冠时,迟疑了一下,摇头。
闭小关三日,眉心印记熠熠,周身愈显道家真人巍巍气象姜漱走到世子身前,转身直面来人,平静道:
“不够格吗?”
“道家大真人,不仅境界高出我半筹,真气内力更是不知胜过多少,天底下有几人敢说不够格?”张寒山负手笑道:“不过余下半剑只是剑道问招,并无高下之分,更不是什么捉对厮杀,所以真人不必如此紧张,也无需这么...”
护犊子。
只是这话,张大剑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是莽夫,不是蠢夫,无端端惹人家厌烦做什么?
早有所料的姜漱心中叹气,她闭关几日,除了道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外,更是想稳住境界替世子分忧。之前被倒灌的那朵紫金莲和仙人气象,的确让她原本岌岌可危的气海重新平复。
可世子又该如何是好?
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来回倒手便能解决的事,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姜漱之前就听陈令秋大致解释过张寒山出剑的目的,所以也知道世子不会让她插手,只好卸去气象,转身低眉,好似为君披甲挂帅的小女子,替世子整理衣襟。
可等视线上移,姜漱看清陈令秋眉心印记时,不由得微微愣神。
陈令秋不明所以,伸手摸了一下额头墨汁已干的印记。
“好看么?”
“好看,是秋姑娘画的么?”
得了回答后,姜漱轻柔一笑,只是笑意有些牵强,似乎有话想说,沉默片刻,还是忍住了,只是柔声道:
“早些回来。”
陈令秋刚刚见到姜漱的恍惚失神时,便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毕竟前几日才见过这幅神色。
与洛小霞一般无二。
可洛女侠是跟他表白,姜漱...
陈令秋心情有些复杂的点头,之后交代秋夷徐洛水两人别乱跑,自己则转身走向门外。
步下石阶后,陈令秋与张寒山并肩而立,压下心中烦乱心头,平静道:“不着急出剑的话,先走走?”
张寒山倒也没拒绝,余光见院内姜真人目光注视而来,颇为讲礼颔首的同时,声音微不可查只让一人听:“也好,免得溅一地血,到时候还得姜玄女收拾。”
陈令秋一头黑线。
之后两人便颇有默契的并肩朝清水崖方向走去。
崖畔是道家真人飞升福地,地势高峻宽阔,还能容下不少围观好事者,撒满地血都无需清扫。
的确是个动手的好地界。
途中,陈令秋虽然有些话想问,可莫名感觉心烦意乱,便没有出声。
张寒山似乎看了出来,主动开口道:“世子是想问蜀王宫的旧事,还是想问十年前那场联诀问剑?”
陈令秋想了想,两个问题都没选择,而是反问道:“余下半剑,你张寒山是替自己问剑,还是替旁人?”
听见这个问题的张寒山愣了愣,摇头笑道:“倒是一举两得。”
步履不停斟酌的同时,张寒山还转头望向崖下远山,似乎在远眺旧蜀。
良久,方才道:“当年问剑中原宗师的几场架结束后,我重新回到梁州,在蜀宫梧桐之下跨出了那半步。可究竟是倚靠外物得来,还是欠缺了不少,所以之后才会远走蜀宫,甚至不惜断了之前的一切,只为精进术道。最后也得偿所愿,在岁月峰一剑破春秋,联诀陈仙朝天幕出剑。
“此后方才算真正站稳了这半步。
“旧蜀皇宫也好,那位青鸾也罢,的确与我有恩怨纠葛,但也仅限于此。仙人遗法和那春秋陈仙同样如是,只有这一剑的情分。
“所以先前半剑和之后半剑,即使替自己问,也算替他人。”
张寒山回过神,“这个答案,陈世子可还满意?”
陈令秋细细琢磨一番,摇头笑道:“本以为你这位寒山剑仙是个出世便不向外求,出剑就天地同力的惊才风逸之人,没想到跟我一样,都靠前人提携。”
张寒山倒是不觉得有何不妥,“若是没有自己的千里跬步,前人提携又有何用?大道大道,前人踩出来,后人走上去,如此而已。”
“这倒是。”
正聊着,张寒山忽然停步,转头笑眯眯问道:“我是第几人?”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陈令秋说不上来是何感觉,但也没觉得有任何惶恐心悸,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第六。”
“春秋四百载,江湖第六人。虽然不是什么杀力排名,但也还不错。”
“四百年?”陈令秋皱起眉眼。
张寒山笑道:“蜀宫那本仙人遗法便是四百年前旧遗仙留下的,有何奇怪?陈世子想知道的山巅事,我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没法回答。倒是那场蜀中局,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只是要看陈世子如何抉择了。”
说完,张寒山似笑非笑道:“不过如今看来,陈世子已经做出决定了。果真是英雄难过情关,不像我,一剑下去,剑心更加纯粹,哪容得下什么红颜知己?”
陈令秋翻了个白眼,练剑的果真与寻常人脑子不同。
一路无言。
不过沿着殿宇穿行游逛时,有旁客认出了两人,本就是刨坑锄地也要留在山上看热闹的江湖人,自然不想错过这场千载难逢的问剑。
此次乾吕山斋醮和羽衣论道虽已经结束,可漠北世子与蜀中剑仙后半场交锋,却被传得愈来愈烈,甚至不亚于中原那边,陈北霜与段剀这场渎山四六之争的最后一架。
四方坪和清水崖两战有多少水分真假不好论,可是单从战绩来看,世子陈令秋两战大宗师,其中一位还是实打实的武评三甲,可以说放眼江湖也鲜有人能比了。再加上之前一招破平宗剑客和侯家老猿,后来还有那颇有名气的开碑手洪二出面佐证,言之凿凿称陈世子武道实力不弱于大宗师水准,他们之前就在清水崖切磋过一场,他顽抗百来招之后遗憾惜败。
江湖人信不信不重要,但好奇心难免被勾得越来越强。
若不是张剑仙还有半剑未落,那世子身边也有姜玄女坐镇,怕是有不少江湖名宿提前找上门了。
临到清水崖方向,张寒山却没有选择那条只容三四人并行的小径,转而走向另外一条大道,像是朝主峰方向走去。
死哪儿都是死,陈令秋也没什么微词。
而身后跟来的人也愈来愈多。
直到差不多满山皆知,连乾清殿后方那群乾吕老祖师都险些被惊动时,张寒山这才在主峰一处临崖树荫下停步。
这位旧蜀寒山仙就这么负手站于枫树下,秋风簌簌带动枫叶和素衣衣角,虽无佩剑,可在场无一人会觉得张剑仙缺剑。
一声剑来,怕是满山剑跟着动。
陈令秋同样未佩刀剑,身无外物。
身后是黑压压站满山头的寂静人群。
那位妙妙山小道姑自然也在场,挤在前排双手攥着衣领,见到白衣公子眉心玄金印记后,更是脸色憋得通红,似乎想喊一句“世子哥哥加油”,却又觉得这等肃杀场面,未免不合时宜。
一片沉寂只听风吟中——
蜀中大剑仙终于转过身。
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片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