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即将褪去最后一抹血色,汤峰内依旧水雾弥漫,青竹叶润上浓白雾霭,愈发苍翠欲滴。
方才一直闲聊,陈令秋还未察觉到不妥,此时方才奇怪道:“日头都落山了,我们来这儿干什么?舒王爷这是觉得秋寒难忍,想要本世子陪着沐日浴月?”
舒语随口道:“躲一会儿。”
躲一会儿?
陈令秋还未来得及多想,忽地——
“哪个杀千刀小贼摘了贫道的玉芝莲?偷东西偷到贫道头上来了,真当乾吕山无人?!你娘的还一摘摘两朵!”
“掌教师祖你别喊,是世子殿下...”
“世子殿下又如何?!难道就能无故抢东西了么?造孽啊...贫道这些玉芝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精气...”
“世子殿下还没走远呢...”
“啥?!你怎么不早...咳...哈哈哈,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世子殿下若是想要,只管言语一声便是,贫道哪里是小气之人?两朵是不是少了点?泡茶喝两天就没了,贫道这就再给殿下采攫几朵,打包带点回去给王爷尝尝...”
邱掌教真气传音,林叶震荡,青珠滑落,琅琅如经音的恭维远震乾吕十六峰,满山皆闻。
陈令秋瞪眼如铜铃看向舒语。
舒语唇儿弯起,懒散伸了个腰,“差点忘了,本王所说的大礼还未送呢。”
两臂如白藕遛出红袖,脑袋微歪向一侧,不缀胭脂犹胜花红与雪的脸蛋儿美韵万千,未绾起的青丝顺着毛发柔顺的狐裘滑落,大红绸缎所裹的酥胸耸起垂下,却又回弹一二。
绵绵软软,周而复晃。
美得不可方物。
察觉到陈令秋的目光,舒语也没有丝毫扭捏,红唇含笑,双手背后再挺胸口,“是了,本王之前所说的那句话,可还作数。陈小贼,贴近聆听一二?”
今日扮熟女妆的舒语,破天荒露出一副小女儿姿态,这种反差和诱人的提议,只怕世间没有男儿抵抗的住。
虽然陈令秋也不例外,但终归是没丧心病狂,咬牙别开视线,没好气道:“你倒是说走就走,将烂摊子全留给本世子?”
舒语原本还不在意,此时回想后方觉不对,蹙眉道:“你摘了两朵?”
“不行?”
端详了两手空空的陈令秋一眼,舒语面色清冷,再无先前诱人的姿态,“世子殿下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啊,连姜真人都要瞒过才安心。怎么,另一朵被你当场吃了?”
陈令秋没解释,一手越过舒语肩头摸向她身后。
舒语退后一步,“你做什么?”
“你刚刚不是说喜欢玉碗荷?”陈令秋莫名从舒语身后竹叶林变出一朵清莲,“反正一朵两朵都是摘,本世子之后会从别的地方找补乾吕山。只不过没粉色的,方才摘下的时候,顺便上了色。”
闻言,舒语轻轻凝眉望去。
这位公子哥儿手边果真举着一朵玉碗荷花,白玉中蜷缩着粉嫩红,叶瓣肥厚,花蕾如桃,蕊大颗粒满。
玉芝莲自然是纯白清莲,若想将这雪嫩白染成娇润粉,怕是要费点功夫。
舒语背负双手,没有接下的意思,嗤笑道:“你当本王是姜玄女?随口一说罢了。而且本王若是说想要天上飘的云雾怎么办?”
“事真多。”
陈令秋收回荷莲,白眼一翻。
而后...
探手一招。
嘶嘶——
满山云雾穿林来!
汤峰本就高耸,长年云雾环绕,浮岚雾霭轻云融彻难舍难分,更无迹可寻,可如今却像是受布雾郎君所招引,从四面八方汇聚穿林过,竹叶丝丝摩擦不断。
云雾之声来。
片刻功夫便披云戴雾的舒语,平生头一次露出目瞪口呆的神色。
这一手算不得多么精妙绝伦,无非是内息牵引气海而动,比之水珠悬空都弱一线,别说宗师,只要通晓气息的武夫或多或少都能做到。
但怕是没几人会这么无聊。
鸟不会飞,云还能不来?
陈令秋眯眼道:“如何?”
被云雾裹挟的舒语抿嘴无言,目之所及都是水雾朦胧,玉手一拨,身前浮岚便化散而去,若是快一些,还能一手斩出一道“浮痕”,那陈小贼便站在缭云之间,一呼一吸,吞云吐雾。
倒是...有趣。
只是如此反复几次后,舒王爷很快恢复清冷神色,不再干这种无聊的事,抬眸讥诮笑道:
“本王这次想要星星了。”
陈令秋吐出一口事后轻烟,没好气道:“天都没黑上哪给你弄星星?要不是看在你是圆儿亲姨的份上,本世子才懒得搭理你。这朵玉碗荷你要不要?不要正好留给姜姑姑。”
舒语冷着脸没说话,甚至烦厌的拨开了身前的萦绕云雾。
见到这一幕,陈令秋也不惯着,转身就朝林外走去。
云雾随步伐而动。
一滴都不留给这女王爷。
“站住,本王还没让你走。”
行出没多远,后头便传来清冷声线。陈令秋无声轻笑,没有转头,懒洋洋道:
“瞧瞧你肩头。”
丝丝云雾被抽丝剥茧弥散天地,茕茕孑立的舒语被剥开身形显露后,美眸微蹙,偏头。
肩生花。
粉粉玉碗荷依偎肩头狐裘,经受润泽的花蕊挂着浓白露珠,尚有未散的烟儿萦绕,仿佛一片氤氲雪景中曳出的春色。
舒语恍惚出神。
可很快便冷冷哼了一声,送花?真当她是姜漱圆儿那样的小女子不成?
想着,舒语没有丝毫迟疑的将身上狐裘褪下,连带着将那朵珍贵玉芝莲一齐裹挟,随手丢进了旁边温泉池中。
身上只余微薄宫装,背负双手,任由寒风烦扰也不管,只是望着那狐裘在水中逐渐舒展,那朵玉芝莲也重新浮沉水面绽放。
掉色了。
由花蕊、花瓣而后铺染上水面的丝丝晕色,好似女儿红。
舒语再次失神。
她贵为当今蜀王,可以说论起钟鸣鼎食的豪奢富贵,恐怕不比大周皇宫那位差多少,余下各地藩王更是没法相提并论。
大周立国方才百余年,其它又有多少世家望族底蕴能比拟蜀王宫?
可再怎么侯服玉食,也不过如此。
旧蜀皇宫被留下了皇室血脉不假,可那位天子又岂会当真放心。不说蜀地三洲之地万余名地方官,单说旧京庙堂数千文官武将,还不是被大周朝廷或威逼或利诱,“弃暗投明”招徕。这也就罢了,留下来的那些官员中,有几人当真是不食周粟的骨鲠之臣?又有几人是试图当皇后裙下“茵席臣子”的别有异心之辈?之后蜀地小庙堂的暗中操纵明中监视举动,可不曾少过丝毫,那些绣衣吏文鱼郎名目张胆出现在庙堂之上,指手画脚、搬弄是非的行径,数不胜数。
母后走之后,偌大的蜀地,再无人能让她真正信任依赖。焚琴煮鹅、藏巧于拙这种把戏,她更是九岁那年便学会了。
那座富丽堂皇的旧蜀皇宫,是天底下唯一一座不输京城的城池,但也是最大的牢笼。
及冠之前,外边的一切喧嚣热闹都与她无关,就连一只风筝飞出宫墙,都不再属于她。
她花了数十年才从里面走出来。
也花了数十年不再在乎那只纸鸢。
但是不久前,偏偏有人砸破蜀宫大门,替她捡回来了。
竹林池泉,沾水狐裘浮沉水面,一如御风纸鸢,更如半生。
一声喃喃在泉水淙淙声中响起。
“小贼,把狐裘替本王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