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凛冬，冯芙有些怕冷，将脑袋缩进毛茸茸的衣领，闷闷道：“宫先生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绿衫女子替她紧了紧衣衫，笑道：“冯家那么多人，也就出了你堂姐冯潇儿和你这么两位聪慧女子，不与你说这些，又该与谁去说？”
“可是...”冯芙欲言又止。
“女儿家又有何妨？”
绿衫女子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轻轻一笑，转身继续朝外走去。
“半甲子前的天下，朝堂有那孤身入北定乾坤的幽王妃，江湖则有拳高天际的淮东女武圣。
“如今也不差，你们漠北那位陈郡主，以女子身份高居天下武评第四人。蜀地除了那位求大谋而不谋的女王爷，以及道家百年不出的莲花真人之外，还新出了一位才情绝蜀，被誉为不输当年蜀中阮府女的“圆女“。
“听说近来的江湖上，还盛传什么红袖评仙子评，除了你们冯家那位，宫里头也有几人，声势不比甲子武评差多少了。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但展露的风采何曾少过男儿？”
听完这番话后，冯芙其实觉得眼前的宫先生也算一位。
莫说她了，即使当朝的黄紫公卿见到了，怕是也得恭恭敬敬喊上一句宫先生。两个二八的年岁便能有此殊荣，还是女儿身，放眼天下也不多见。
名为宫七的绿衫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我方才说的这些人，除了蜀王、圆女和那淮东林师外，其余女子好像都与你们漠北那位有些关系？”
冯芙压根没联想到这儿，啊了一声：“是么？应该...吧？世子殿下人缘还是不错的...”
宫七哑然失笑，倒也没在意，踏着碎雪朝前踱步时，随口道：“我之前听说幽州闹了场“洛水点妃“的戏事，被钦点的就是那位赵姑娘吧？方才远远一见，还挺文气。不过你们二人都远来求学，那位漠北世子以后难道还会再赴京城？这才离开多久。而且先前四皇子一事可是惹得皇宫里头那位龙颜震怒，王妃离世多年，两人甥舅间的情分本就不多，想要来一趟，不容易。”
冯芙语气坚定：“殿下会来的。”
宫七轻轻点头，停步驻足，背手看天落雪。
“那就希望别来的太晚。”
...
出府后的赵菱禾独自一人，也没有闲逛的心思，带着几名婢子扈从，径直来到了在京幽王府所处的玉戈坊。
两处坊市相隔不算太远，可里头所住的人身份却是天差地别。这些宅邸的主人连二三品紫袍重臣都没有，无一不是王侯子嗣，最次也得是侯爵起步，寻常三品以下的官员连进来都是奢望。
步入其中，高墙林立，宅邸森严，平日里也见不着什么外人。偶尔有各家丫鬟婢子从后门出府时，都十分有眼力见，见到一看就是大家小姐的赵菱禾后，纷纷停步，转身面墙束手。
规矩可比漠北重太多。
幽王府虽然人去楼空，但还是有留下来的管事和下人，显然早就被打过招呼，已经带着和一干婢子在府前等候。
赵菱禾有些生疏的客套了一阵，便被那位老管事领着走向世子殿下当年的房间。
其间没作停留，来到门前推门而入，屋内豪奢宽敞，形形色色的兵器随意丢放，桌案上横七竖八丢着皇宫内都难见的墨毫砚宝。
赵菱禾独自留下来后，见房间有些凌乱，想来是殿下走后府上婢子不敢乱动，便动手收拾了一下。
忙碌了好一阵儿，屋内终于能看得过去了，不至于小裤衩散落满地。
赵菱禾原本是打算听殿下的话，在屋子内找些有趣的小玩意儿打发时间，再带回去给幼芙也瞧瞧。
可等她忙碌完，形单影只站在空荡荡的屋中央时，却一下子没了任何兴致。
禾二丫低头揪着小手站了一会儿，还是拖着疲惫身子走到书案后头，软趴趴坐下，伏低脑袋，神色落寞。
愁眉苦脸的原由不单单是因为身在异乡，更是因为方才来时的一场遭遇。
她在出府时，被一名老管事拦住，提醒了几句出街要带扈从丫鬟的话，甚至要多带些人。
当时赵菱禾十分不解，询问了一句“天子脚下，还能有人敢当街寻事么？”
可老人的回答是——天子脚下不假，却不是王爷脚下。
赵菱禾这一路上看了不少书，知道漠北六州虽坐落大周西北角，但更北边三洲却算是关外之地，与楼荒接壤，地貌全是草原雪山，就连习性风俗都十分相近，也就这二十年来被中原影响了不少，各州百姓才脱下戎装换直缀，却也不可避免被中原人戏称为沐猴而冠。
或许对于京城人氏来说，远出京畿道的都是外人，更别说塞外六州了，怕是真与楼荒蛮子无异。
这次出府虽然有扈从陪同，和先前陈伯伯给她脑门上贴的护身符，没人敢对她做什么。
可有些无赖泼皮是不讲理的。
路上也不出意料被人指指点点了。
也不知怎么被认出身份的，言语间倒是没什么难听话，也就语气显得有些揶揄轻蔑，似乎对于所谓的“世子妃”和什么“封疆大吏赵家嫡女”的头衔十分不屑。
当然，也有“称赞”她容貌身段儿的一些话，说什么不像关外小蛮女子，更似江南女儿。
禾二丫没有计较，只是埋头走路。
但是京城...似乎与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从幽州一走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殿下怎么样了...途中倒是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是什么去了乾吕山之类的。
若是自己没走的话，殿下知道她这么黏人，肯定也会带着她的。
思绪到这儿，赵菱禾更失落了，好在抬眸时瞧见了一旁的纸墨，想了想，强打起精神爬起身，打算给殿下写封信。
笔端抵着圆下巴细细琢磨了一阵儿，抬手落笔，墨香浸散，纸张沙沙。
心事重重又憋了好多话要跟殿下讲，写得自然很快，可等赵菱禾写完瞧了眼宣纸内容时，才发现写下来的东西不是牢骚抱怨就是诉苦诉念，全是丧气话。
这要是被殿下看到，还不得担心死，怕是会一个箭步就冲来京城，然后给她一路扛回去当世子妃...
赵菱禾扑哧笑了下，似乎想到什么，小圆脸微微一红。若是真被殿下扛起来，那种姿势下殿下还不得拍她翘臀儿...
那多羞人...
不过世子妃...是想当的...
虽然她在旁人面前老是矢口否认，在殿下面前也一直以青梅竹马好知己自居，但其实...她都偷偷做了好几次凤冠霞帔嫁王府的梦了...
梦里的世子殿下一样好色，老是让她用小手摸小肚子。而且有一次殿下不知怎么就兽性大发，摸着摸着突然就抓着她的手往下一塞。
然后...
没了。
因为她想象不出里边儿是个啥...
赵菱禾杵着脑袋乐痴痴幻想了一会，仍是毫无头绪，被哈喇子惊醒后，脸色羞红的拍了拍自己的小脑瓜子。
女儿家家的怎么能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都是殿下带坏她的...
回神回到现实，赵菱禾低头望着桌案上的纸墨，抿了抿嘴。
可是...书也是要读的。
就算不谈其它的，万一她侥幸侥幸再侥幸，日后一不小心就当上了世子妃，那要是什么都不懂，岂不是给殿下丢人了...
谁家有笨头笨脑的王妃...
念头一出，赵菱禾赶紧呸呸了两声。不过这么一闹心中烦闷的确好了许多，轻轻叹气，不再去想这些，继续沾墨提笔。
只不过这次不写那些丧气话了。
报喜不报忧嘛。
“世子殿下，我到京城啦。书中常说的“长安城中，八街九陌，软红十丈“半点不假呢，可热闹了。
“原本是打算跟幼芙出门逛一会儿，可街上人群接袂成帷的，我们只好先来王府了。殿下屋内果然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但是也挺乱的。想着殿下以后说不定会回来住，就帮殿下收拾了一下，不用谢我哈。
“收拾屋子的时候，还不小心翻出了殿下几条小裤裤...”
小裤裤划掉。
“翻出来找几件内衫。殿下怎么也不打扫打扫，太懒了。”
写到这时，赵菱禾原本还想问问以后她万一当世子妃了，会不会要给殿下洗小衣之类的...但是想想还是作罢。
八字都没一撇呢...
再说了，女儿家家的好不容易写封小情信，问这些多不文雅呀...
赵菱禾抿嘴笑了下，似乎想起什么，又提笔写道：“殿下房内还有个有意思的...活物？关在房间这么久，也不知吃什么的，我暂时替殿下养着好了。”
赵菱禾磨磨蹭蹭写完剩下细碎话语，又留下署名，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以蚊蝇小楷在不起眼位置书下了“未来世子妃”几个小字。
字那么小，殿下想来是看不见的...
偷偷乐了一会儿后，赵菱禾收好墨笔信件，低头看着在她脚边蹭来蹭去，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出神。
盯了半晌见这小东西还算温顺，赵菱禾犹豫了下，还是将其轻轻抱上书案细细端详。
宣纸上站着的小东西比巴掌大些，毛发雪白中带点褐灰，两耳尖长，骨架瘦小，状貌不像是子神夜磨子之类的，更像是...小狐狸？但背脊部分却像是长角似的硬鼓鼓，又不太像。
可爱是挺可爱，不过这到底是个啥...
赵菱禾凑近端详时，见这小东西目光一直盯着桌案上堆积的善本纸张，吱吱喳喳像是馋了似的，犹豫了下，还是拿起一张宣纸递了出去。
小灰白狐嗅了嗅白净宣纸，没吃，带着些赤色的眼珠子转向那封信件。
赵菱禾连忙将信收好，“这个不能吃哈，这是我给殿下写的信。你要是吃了，小心殿下到时候来揍你。”
见这小灰狐凑近后在她沾墨的手边蹭了蹭，还打了个滚儿，赵菱禾大致懂了，抽出一旁著墨的废纸递了出去。
果然，吧唧吧唧一张宣纸就这么被吃了...倒是好养活，难怪这么久没饿死了...
又喂了几张纸后，赵菱禾见这小东西像是吃饱了，懒洋洋蜷缩成团不愿动，也没多逗弄，小心用布囊装好，留了个口子放进袖子里，重拾心情朝房外走去。
赵菱禾离开王府前，跟亲自来送的管事说了声，再将信件托赠了出去，行礼道谢后，慢吞吞走远...
出身幽州，却在京城待了近三十年的王府老管事站在石阶下，望着渐渐行远的小姑娘，面露笑意。
想不到殿下没找出来的小东西，被一个小姑娘随手捡走了。
不过也不叫人意外，那两年待在京城时，世子殿下可不是什么爱读书安分的主儿，别说自己庭院寝房了，就连王府都没怎么待，成天除了练刀练剑外，便是流连勾栏章台，闹些焚琴煮鹅的戏事。
整个京城都不太平了两年。
不知世子殿下下次来京，又该是何等热闹场面。
直到那红衣小姑娘消失在街道，王府老人依旧没有转身进府，原地站了会儿，方才转身看向拐角暗处。
少顷功夫，走来一名暗桩谍子。
王府老管事轻缓道：“动手了？”
“是。”出身燕鲤楼在京城死士的暗桩拱手道：“拢共六男四女，其中三人割了舌头，剩下的挑了手筋后丢进医馆了。”
“没惹上麻烦？”
“挑了暗处动手，没人察觉。几人身份也都复杂，家中有太常寺任职太常丞，也有国子监四门馆直讲、掌佐等官员，都是五品以下。”
老管事点点头，也不意外。在朝品衔更高些的官员没什么笨人，对漠北那位心怀怨怼无妨，当面或是私下骂几句，也没人在乎。
可借机针对一个小姑娘就不同了。
骂几句茹毛饮血的死蛮子，自家王爷说不准还乐呵呵收下，但要骂王爷钦点的儿媳，还是提前放出话打过招呼的，岂不是嫌死的不够快？
打死都没地儿说理去。
那句没惹麻烦，也只是不能让赵小姐知道而引起小姑娘不安愧疚的麻烦。
老管事随口交代了几句后，将那封信件交给了谍子，“送到雍州吧，世子殿下一时半会回不了王府。”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