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下辖二十多个县城,其中幽州府内就有五个。
距离赌坊最近的府衙,乃是叙永县。
县府衙门,鼓声震天。
刘江海身怀韩相手令赴任,虽没有入州府正式述职,但来的路上已在平阳道拿了长官手令,他虽然没身穿官服,但已有中央和地方双重认可的州府长官之实。
所以,他有资格借用县府衙门,开堂审案。
然而他并没有。
此刻叙永县令坐在高堂之上,刘江海另开一堂,坐在右侧,看着随鼓声进堂前观看审案的百姓们,目光停留人群之中的一个俊美光头之上。
而小和尚似乎察觉到窥探,抬起头,顺手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四目相对,一触即分。
刘江海瞳孔放大。
他当然知道那自称“济公”的小和尚一定会来看审案,但……
这和尚,竟然在吃鸡腿?!
他身后还有个老和尚,正眼巴巴地看着他吃鸡腿。
没错,许平饿了,正抱着一根大鸡腿在狂啃,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老和尚,穿一身棕色的袈裟,上面无有半点点缀,正看着许平,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正因为小和尚逾越佛门戒律的行为而变化着模样。
老和尚看着他吃鸡腿吃的满面油光,竟也馋得咽了咽口水,低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我一天没吃饭了,你就别阿弥陀佛了,听着怪烦的。”许平低声说道,“你这老和尚离我远点,怪絮叨,小和尚我说了与你无缘,你却贴上我了。”
老和尚咽下口水,亦是低声道:“老僧见你佛光入眼,慧不可言,必是大宗入世佛子,便有问想让佛子解惑。”
“不知道。”许平摆了摆手。
说来也是倒霉,自己骑马去寻吃的又觉炎热,便找了个路边小凉棚要了一碗凉茶解暑,和老板聊着闲天。
这老和尚突然出现,开口就叫他佛子。
而且老和尚找到他之后,便一直问个不停,跟个牛皮糖似的缠着他,他走到哪里,老和尚就跟到哪里。
比如问他是哪里来的,可有地方歇脚?
假如从西域来,为何骑着官马。
许平说他不是西域佛子。
老和尚又问他历代活佛是如何觉醒宿慧?
如何打破胎中之迷。
是否如同自长睡中醒来。
刚才午后小睡,他见着许平第一眼,便有一种得见佛光,自此从长睡中醒来的感觉。
自己是否宿慧已醒来。
此刻的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许平中间捡了个简单的问题回答:“那你是中午睡迷糊了,眼睛迷瞪的,有雾气,一睁眼看到我,太阳透过树叶斜射进来,便好似看到了佛光。”
老和尚若有所思,竟然点点头,双手合十道:“老僧悟了。”
“佛子言语虽有些粗鄙,但放荡不羁,乃令我明悟许多。”
“你悟你老母啊。”
许平爆了粗口,想尽办法想摆脱老和尚,先是买了个酒葫芦,大口喝酒,然后大口吃肉,随后语出不逊,辱骂老和尚。
老和尚却好似没听到,没看到一样,一直跟着他问东问西。
自己都快被烦死了,老和尚还在问……
“佛子。”
“闭嘴,再说话就把这个鸡骨头塞进你鼻孔里。”许平回头骂了一句,声音有点大,惹来众人侧目。
“怎么对圆同大师说话呢?”
“你个小兔崽子。”
“要不是看你长得帅,打死你。”
“唔……”
没想到老和尚轻轻抬头,环视一周,小声说道:“各位不必嗔怒,佛子一言一语皆在助我修行,还望诸位莫要嗔怪佛子。”
“切……”
“什么佛子,长得帅就是佛子啊?”
“我还看他赌钱呢?吃肉喝酒赌钱,佛戒全破了,还佛子。”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许平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他么又没说自己是佛子,嫉妒我长得帅你重新投胎啊?
你们他么骂那老和尚啊。
圆同看着许平的背影,听得众人风言风语佛子都不为所动,神色更加肃穆。
佛子的养气功夫,果然不一般……
“咚!咚!”
“肃静!”
鼓声乍歇,县令排起惊堂木,偷偷瞥了一眼堂下听审的刘江海,见他面无表情,悄悄松了口气。
“着!宣被告刘江潮上堂!”
“着!宣原告箫翠儿上堂。”
面容枯槁的刘江潮被押解着至于堂下,双腿一弯,自然跪了下来。
箫翠儿亦是缓缓跪下,低头看着地面。
“民女箫翠儿,你状告刘江潮杀父弑母,变卖儿女,可是事实?”
“是。”
“刘江潮,你杀父弑母,可认罪状?”
“我,认罪。”刘江潮头抵着地面,朗声道。
“啊?”
“嗯?”
“啊?!”
三声惊叹在不同的地方响起。
人群里的许平摸了摸嘴巴,顺手将啃完的鸡腿骨头丢在了地上。
他惊讶,是因为刘江潮的罪证里,是逼死父母,而不是杀死父母,两者一字之差,就是天差地别。
认罪如此之快,说明他已经摆烂了。
甚至,可能已经忘记了和自己的赌约。
第二声,则是堂上听审的刘江海,他双眼一红,拱手看向高堂。
县令当即问道:“可有人证?”
第三声,最为奇怪,是箫翠儿惊讶出声。
听得堂上问询,她摇摇头:“我不曾看到,只是猜测。”
县令皱起眉头:“可有物证?”
“物证在民妇家中,乃是一把砍柴的利斧。我家公公年老体壮,日日上山砍柴,每天都将斧头磨得锋利无匹。”
“你既然见到证物,为何竟不曾见到凶杀现场?”
箫翠儿小声啜泣道:“两个月前,那日我农忙完回家,便看到公婆尸身横躺卧室之中,屋中有一把利斧丢在地上,上面鲜红血迹不曾被抹去。”
“邻居们说,从中午后只见过江潮回家。”
“你是说,只有刘江潮有作案时间。”
“是。”
“你如何洗清嫌疑?”
“那日卷宗就在永柳县衙之中,当日案情陈述,是我和江潮一起所作,是流窜匪贼作案。因有我们夫妻二人证词,加上邻居左右证供,已结案。”
“你又为何要翻案?”
“因为,因为……”箫翠儿低着头,娇小的身躯颤抖着,突然侧过头,看了一眼刘江海,又很快偏回去,“因为,因为哥哥。”
“哥哥?”叙永县令也看了刘江海一眼,面色凝重,“此事,又与幽州太守有什么关系?”
“刘江潮说,他说,自己的哥哥马上就要赴任幽州府太守。若民妇与左右邻居陈述实情,待长官上任,必将……”
箫翠儿欲言又止。
“又将如何?”叙永县令厉声道。
“将让民妇,生不如死。”
说着,她的眼泪如珠线般往下流淌。
“荒唐!”
“一派胡言。”
刘江海站起身来,厉声道。
“我不曾传家书说过将赴任幽州一事,这孽障,怎么可能知道?”
“大人,三个月前,全幽州府都在传说您将赴任幽州的消息。”叙永县令幽怨地补了一句。
刘江海握紧拳头,看着堂下跪着的二人,心底骤然生出一股暴虐之气。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此堂会审暂休!”
韩相许下重诺,令他到幽州府赴任的消息,是半年前,二人在书房中深夜密谈之事。
彼时他还只是吏部一个刀笔吏,虽然是五品官,但不受重用。
房间无有六耳,直到两人达成一致,两月前,他公开同意入赘韩家,迎娶韩相长女,才敲定此事。
三个月前,宁远城才开始流传他将赴任幽州做太守的事情。
并且直到一个月前,他都不曾传过家书回家。
而且直到一个月前,自己临行之时,才得知刘江潮害死父母的传言。
这些消息,这些消息,怎么可能三个月前就传到这里?!
刘江海拂袖而去。
“不,不,我不曾说过这种话!哥!我没有杀爹娘,哥!我没有杀爹娘!”
刘江潮面色惊恐,大喊道。
然而四面衙役已经围了上来,将他牢牢束缚住,押至监牢。
叙永县令犹豫了片刻,挥了挥手,拍了两下惊堂木。
“休堂!”
旋即一个快步转身,跟上了太守的脚步,低声道:“大人,此举恐有情弊之嫌啊。”
刘江海沉默不语,这他吗是情弊之嫌吗?
这就是情弊。
“怪不得有些不对劲”
许平看着刘江海的背影,看着嘶吼着的刘江潮,回想起一路行来的一根根线头,一句句话语。
“感觉,像是个局。”
“局?”圆同站在许平身后,又适时地发出问题。
“你没看到刘幽州已走了吗?当堂情蔽,是不得以之事。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除非断臂求生,否则,不可能保全自己的弟弟。”
“要么做官,要么保住亲人。”
“不过,我猜他既然知道了,就一定不会轻易认输。”
想起了之前在驿馆,刘幽州一秒变三次脸的表演,许平笑出了声。
“哈哈,这个老油子,他精得很。”
“这个局,从三个月前开始,一直都是针对刘幽州的。”
“那幽州城内,谁会做这个局呢?”老和尚一脸问号,完全跟不上许平的思路。
“三个月前,刚好是刘幽州得势之时,有风声传闻,他很得韩相宠信,将会调任某一州府长官,很有可能,是回到家乡,幽州府。”
“对,这事幽州百姓都知道。”老和尚附声。
许平说道:
“不管刘江潮有没有说过那句话,箫翠儿在这个庭审上泼在刘幽州身上的脏水,马上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最终人尽皆知。”
“而大奉官场,首重德行。”老和尚适时补充道。
“大奉?”
许平念念一声,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是口音,继续说道。
“如今的幽州城里,能够凭此获利的人很多,如今案情暂时搁置,迫于民众压力,应该不日便会重启。但我的赌约,马上就要赢了。”
“赌约?”老和尚摸了摸光头,“阿弥陀佛。”
公堂之下,围观群众已经逐渐散去。
话语的中心,皆是刘江海当堂发怒的事情。
“这刘幽州,不似传闻中那般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啊。”
“听人说他两年后便会回京赢取韩家长女。”
“韩相长女?你从哪里听来的?”
“那个寡妇生得貌美,但听说是天生的克夫命,前夫乃是镇国大将军之重孙……”
“这话可不可说。”
而许平的目光跟着被押送候审的刘江潮,视线最终被后堂的黑色遮帘所吞没。
遮帘上,用红色大字写着。
“静。”
静能生慧。
“佛子?”老和尚见许平突然噤声出神,低声喊道。
“我叫济公。”许平转过身,笑眯眯地看着老和尚,“圆同大师在城内颇有些名望,听说你会一些佛门法术。”
“贫僧不敢。”圆同双手合十作揖,“佛……济公可有吩咐?”
济公乃是禅号,显然比佛子更亲近。
“法不传六耳,你听我说……”
许平示意老和尚附耳上来。
“夜探,可以,倒是可以。”听完,老和尚点点头,面色犹豫,“只是。”
“那你有何法门,快说?”
“颇有些下作,我不常用的。”老和尚摸了摸头,一脸心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