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烈日当空。
不知为何,赌坊之内,却是无比阴冷,似乎一股无形的寒气,正在由中心往外蔓延。
围观的赌客们裹紧了衣衫,看着刘江潮,低声道。
“这小和尚,却三番五次给了老刘台阶,老刘败光了家产,害死了爹妈,他亲哥哥刘江海已在外十年,好不容易才做了幽州府太守,怎么可能会认这个不孝弟弟。”
“小和尚莫不是善心大发,想救刘江潮一命?”
“小和尚面善心黑,指不定在搞什么鬼把戏。”
“呵呵,小和尚此局必输无疑,世人都知道韩相最看重家庭和睦,待刘江海如己出,并且要将自己的长女嫁给他。假若他要死保弟弟,恐怕官帽不保。”
“此等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幽州竟然还要和韩相长女续弦?”
“此话当真?”
一石激起千层浪。
身边人齐齐转过头来,说出这话的人表情一愣,旋即“哈哈”道:“哪有的事,都是些坊间传言。”
幽州府位于大奉国境南部,天高皇帝远,能流传过来的宁远府轶事,都是无可佐证之闲谈。
见众人调转了话头,言语中心之人悄悄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底暗道:“差点失语。”
寒气的中心刘江潮已经扭过头来,死死地盯着小和尚,厉声道:“若你输了,要给我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银子?我不仅给你千两黄金,还将你妻子还给你。”许平笑了笑,“小和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一言既出,四马的确难追。
被顺走了一匹马,刘幽州和他的四位近侍,此时才堪堪追到赌坊门口。
看见赌坊,刘江海心中猛然一颤,自己那匹精心饲养的高头大马未系牵引绳站在门口,此刻正扭头四顾,十分神气。
见他来了,仓皇对视一眼,突然低下头,但第一时间竟没有立刻逃走,而是转动着眼睛,四下看着,似乎在寻找逃遁的路径,那小心翼翼的眼神,简直与人无异。
“这马,莫不是成精了?”
跟在刘江海身后的近侍说道,旋即跟在主官身后翻身下马。
刘江海没有再看那匹马一眼,他知晓那小和尚必定在此。
此刻他已经换了一身便装,浑身没有官家印记,更没有亮丽珠宝,与常人无异,迈着方步走进了赌坊,。
四位近侍浑身肃杀之气,令人勿近,看着非同寻常。
所过之处,人皆不敢近。
待几人施施然进门,守在门口躺着露肚皮晒太阳的小破皮破落户眼睛转了转,突然想起了什么,面露惊恐,连滚带爬起身走侧门进入了赌坊。
赌坊内。
“刘江潮,小和尚也不是那心狠之人,我让你再选一次。”许平手中把玩着一粒金豆子,“咱们的赌局,仍能成立。”
“不,我不改。”刘江潮啐了一口,将喉咙里残余的鲜血吐到地上,“我哥哥必不可能会认我。”
我,我还有翻身的机会。
这次,我一定能赢。
如今幽州上下都知道我哥哥做了高官,近日便要上任,我不能,不能,不能输!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朝思暮想又担惊受怕的哥哥,正在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四位近侍横臂,人群四散而开。
四个侍卫带来的压迫感太强,很多人看了一眼,就都低下了头。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迈着方步,在四位近侍的合围中停下脚步,平静地站立着,一对粗壮的横眉分外扎眼,淡淡扫视着赌坊,似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男人身上自带一股森严的气度,抿着嘴唇,仿佛一块冰冷的墨石,人在中年,若不是身居高位,很难有这股不怒自威的严肃。很难想象,这样被几位近侍包围的男子一出现,整个赌坊的气压都降低了几分。
小和尚转头看了眼刘江海,也并不言语。
刘江潮回过了神来,呆呆看着亲哥,眼眶中两行热泪顺势流下。
刘江海满面肃容,细细看了弟弟一眼,心中流出几分不舍,又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凄妇萧翠儿,走过去两步将她扶了起来:“弟妹,你受苦了。”
萧翠儿愣着被一个陌生男人扶了起来,看着那张酷似公婆的面容,鼻头一酸,抬手捂住了眼眶,“哥哥,你,你终于回来了。”
“哥哥?”
“难不成?”
“这人不会就是刘江海吧?”
“这这这这。”
众人窃窃私语间,皆是心中震恐,但无人敢大声言语。
没有人敢出来证实。
但凡叫错了,比不叫更可怕。
刘江海这才盯着刘江潮,眼睛如同刀子一般,正欲说话,稍高一点的赌坊主事便跑了过来,仿佛是才发现他乃刘江海,大声喊道:“刘幽州,您怎么来了?刘幽州,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说着,便长揖不起,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大奉官场,有以姓加职位表明尊称的习惯。
“刘幽州?”
此言一出,回过神来的看客们纷纷下跪行礼,高声大喊:“刘幽州!”
“刘幽州!”
“刘幽州!!”
刘江海此刻反而面露不喜,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一州主官便是一府门面。
但刘江海和刘江潮之间这些所谓家庭伦理,德行之事,不过家事而已。
现在他没着官服,也没去州府官邸赴任,而是穿着便服先来这个赌坊,已经表明了一个态度。
“这个弟弟,我务必亲自处治!”
而所行之事,必与官家,与官府身份无关,也就不涉及徇私枉法。
但突然有人叫他官名,就打破了这个默契,也失去了最后回寰的余地。
性质变了啊……
就连许平都皱起了眉头,看着跪倒在地的主事,面露不悦:“小和尚以为,这是刘家家事,各位切莫再要风言风语了。”
“官不可欺民啊。”角落里有个小泼皮突然大喊道。
“是啊,官不可欺民啊。”
“官不可欺民啊。”
“主事,你可要秉公而行。”
人声沸鼎,再次被那人带了节奏。
刘江潮做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的确为伦理所不容,如今大奉律法也有惩治不孝子的相关法律,但说破天去,也有回寰余地。
就算他妻子来告他,就算他哥哥不顾兄弟身份起诉他,也不涉及欺民吧……
刘江海心中一沉,突然感觉又有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
他看了刘江潮一眼,悠悠叹了一口气。
哥哥很心累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今日如果自己不够果断,恐怕,后患无穷……
自己这弟弟啊……
而许平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作为后世看过了很多美丽国游行视频和经受过网络水军洗礼的人。
这,赌坊之内突然一呼百应的场面,真的既视感很浓啊。
小和尚如果刚才是猜测,现在就可以肯定了。
这件事他妈绝对有问题。
这个小破皮就是来搞事的。
许平心中都隐隐有些愤怒,他妈的人家已经够傻了,你们还逗傻子。
但你们是不是都忘了,刘江海做到一州主事,不可能是傻子!
想着,他看了刘江海一眼。
“肃静!”
刘江海没有开口,黑头豹眼的近侍大喊了一声。
毕竟是一州主官,该有的威严一定要有。
这些刁民也知道官家的厉害,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
刘江海看着自己的弟弟,突然摘下帽子,低声道:“吾乃幽州主事,幽州府太守,今日上任。”
“刘江潮,的确是我弟弟。”
话音未落,便又有带节奏的声音响起:“刘幽州,您万不可因私蔽公啊?”
“刘幽州!”
“刘幽州,刘江潮害死父母,已非人子,按大奉律法,该受仗责之刑,择日问斩呐。”
“刘幽州!!!”
刘江海抬起的手沉了下来,瞥了一眼身边的近侍。
“肃静!”
“此地虽非公堂,然主事面前,也不是尔等喧哗之地!”
众人肃穆,但仍有低声交谈如同蚊呐细语。
正在此时,又有厉声如惊雷。
“刘幽州,你为我做主啊!”
原来是民妇萧翠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凄厉的喊道,喊声盖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刘江潮嗜赌成性,逼死父母,卖儿卖女,丧尽人伦。”
喊完,她又瘫倒在地,叩首喊道。
“求刘幽州做主啊。”
这声声凄厉,真如同从撕心裂肺一般。
在场之人皆捂住了耳朵。
刘江海脸色紫了又白,紧紧盯着萧翠儿,随后缓缓叹了一口气:“民妇,你所言,可有实证?”
这句话,是在要证据。
大奉律法规定,百姓状告他人,需有人证,物证二证其一。
否则,便是诬告,扰乱公堂,轻者杖责,严重者杖责收监,关押一个月到半年不等。
但换句话说,即便人证物证皆在,无有状告,也不可定罪。
“公婆坟冢在城东,我和刘江潮为夫妇,有结婚聘书为证,他害死亲爹亲娘,我可为人证。刘江潮不当人子卖我一双儿女,无有契约,但我知晓他将我儿女卖到了哪里,可滴血为证。”
萧翠儿字字带泪,言语凄凄,咬牙切齿之恨,仿佛自己已经恨刘江潮入骨。
许平低声道:“善哉善哉,如此丧尽人伦之人,便是诵经万言也难赎罪。”
刘江海目光越过小和尚光头,看向了刘江潮,颤声道:“人妇数你罪状,其一灭父杀母,已非人子;其二买卖幼童,丧尽人伦。此二项罪状,你可认罪?”
刘江潮咧嘴大笑,看起来如同哭丧一般:“哥哥,你可认我,你可认我?”
“将这罪子收押起来,押送公堂,今日审问。”刘江海喊道,两名近侍欺身而上,押住刘江潮。
赌坊门户大开,正南方的阳光洒落下来,众人四散而去,片刻之后,赌坊之中便只剩下二人。
小和尚追上刘江海的脚步,低声道:“我与刘江潮有个赌约,还望刘幽州能恪守本心,莫要徇私枉法。”
刘幽州反手擒住了许平的手:“你刚才还是小道模样,现在却变成了和尚,又和我弟弟做赌,你是何居心?”
许平咧嘴笑笑:“小和尚济公,自然是和尚。”
“那刚才,你在我驿馆,又是做什么?”刘江潮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有何居心?”
“我以一万两白银同你弟弟做赌,你猜赌了什么?”许平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刘江海。
“你和他赌了什么?”刘江海贴近许平,不自觉地被小和尚的话语调动了心弦。
“不告诉你,哈哈哈。”
“你!”
刘江海伸手,想要擒住许平另一只手臂,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面前已空空荡荡。
烈日灼眼,他眯起了眼睛,缓步踱出了门外。
有两位近侍押送着刘江潮去了县衙。
门口又只剩下三匹马。
转过头,遥遥可以看见小和尚锃光的脑袋骑着高头大马,骏马撒开了蹄子狂奔,如同在逃离地狱一般。
“这是我的马啊。”刘江海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