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无言,群星无声。
许平一路狂奔,跑到城外田野,停下了脚步。
此地水田遍地。
蝉鸣蛙噪。
脑子里恼人的声响终于全部消失。
许平摇了摇脑袋,看着四周,不知道此地是何处。
夜色清冷,弦月如钩。
水田里新栽不久的水稻长势喜人。
淡淡的星光照亮浅浅的小溪,一路蜿蜒流淌,顺着田埂地势流到了一方池塘之中。
池塘之中,黑影绰绰,似有巨物在游动,其实只是旁边的树影而已。
许平余光看到一个一个老妇人挑着两旦竹筐自城中而来。
夜色笼罩着看不清容貌,穿着粗布衣,戴着个草帽,佝偻着身体,身上的扁担一步一摇,扁担下的两筐米被黑布盖着,露出一角。
粗米未完全褪去胎衣,比细米顶饿。
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路,就着夜色眯缝着眼睛往前走,似乎有点看不清路,影影绰绰见着有个人,嘶哑喊道:“诶,哪家的皮孩子,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去?”
许平侧身而立,双手合十:“贫僧济公。”
“和尚啊。”
老妇人停下脚步,小口喘匀呼吸,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定睛才看清是个光头的和尚,咧嘴笑道。
“和尚好啊,听说金光寺的圆海大师要广开斋宴了呢,人人都可赴宴。你远道而来,是来赴宴的吧?”
许平摇摇头,苦笑道:“我是自城中出来的。”
“城里出来的?哈哈,城外有什么好的,你要去哪里?这田里有蛇,你走路可要小心。”老妇人歇了会儿,准备继续挑着担子往前走。
“前面有蛇,你不怕吗?”许平心弦还未完全平复,跟在老妇人身边问道。
“我?怕什么?我一把老骨头了,皮糙肉厚的,便是寻常的蛇咬了我也无事。”老妇人说道,“若是毒蛇,我就用家里的药草敷在身上,片刻之后,毒也便好了。”
“哈哈,什么药草,如此神效?”许平打趣道。
“就是我那乖孙子在山上采摘的药草,药草可治外伤,也可内用,是专治蛇毒的。”老妇人说道,“我那乖孙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给他做饭呢。”
说着,她的脚步加快了几分,许平眼睛一亮,跟了上去。
“家中孩童可曾读书。”
“不愿读,不愿读,读书太拘谨,我孙儿跳脱得很,静不下心来。”
“多识点字,总是好的。”
“识字有什么用?做官?我家大郎去京城赶考,一去之后便杳无音信,至今已五年了。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做官就忘了她亲娘,做官有何用?不如在家耕种几亩田地。”
老妇人气性上头,脸色涨红,放下了肩上的扁担,大口喘着气。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读书十年,花费了多少银钱,爷娘省吃俭用,他爹去年去世了,四娘去宁远府报信找他回来吊唁,也没了音信。这种人做了官,于世人有何益处?”
许平沉默了片刻。
“老妇人你大郎叫什么?”
“那孽种,提他名字何益?”老妇人摆摆手,“济公和尚,你今夜是不是没了去处?”
许平面露难色。
确然,自己今夜无处可去。
若再去城中,脑子可能又要炸了。
如今这地界虽非荒郊野岭,但大半的家户人家都歇息了,自己也不好敲人家的门。
“的确如此。”
“嗨,你这和尚,要借宿就支说,遇到了我,你还能睡在路上不成?”老妇人笑言道,指着自己肩膀上的扁担,“济公和尚,只要你帮我把这两旦米背到我家里去,今夜你就在我家睡吧!”
“哈哈哈,好,这有何难。”
许平轻巧背着扁担。
压弯了老妇人脊背的两旦米在他身上却轻若无物一般。
两人边走边聊,绕过池塘,行至低矮茅屋前。
屋中有一点灯光,照亮屋舍。
“咚咚。”
少年听到敲门声,从小凳上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
他眉毛粗壮,眉心一点黑痣,鼻梁高翘,如同鹰勾一般,脸颊之上一抹血勇未消,嘴唇略厚,见和尚挑着扁担,锐利双目之中爆发疑惑之色:“奶奶,他是谁?”
“他叫济公,今夜出了幽州城,无处可去了,奶奶便让他家里借宿一晚。”老妇人低声道,“今天奶奶出去卖菜去了,小松可有好好练功啊?”
“嗯,奶奶,自然是练了。”
少年点点头。
许平跟着老人走进房间,注意到屋内的墙壁之上挂着一张角弓,想是少年日日把玩之物,弓身无比光滑。
“你这弓?”
名为小松的少年看见许平眼神,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这把弓乃是如今幽州城最好的一把猎弓,拉满需要三牛之力!”
“少年英豪。”
许平笑着赞叹了一句。
少年得意之色收敛了几分,以为和尚许是不知道三牛之力是什么概念。
便解释了一番。
如今大奉亦有武道,一牛之力是武道入门,三牛之力,已是跨过初级武者门槛。
而小松早已可以随意拉满弓,则意味着他早已超越了初级武者,只是没有系统学习武道功法而已。
“真乃少年英豪。”
许平赞叹道,视线环绕室内一周,屋内陈设简陋,一张门帘隔着后房和前房。
前房之中,一张床,一个桌子,桌子旁边有两张长凳,一个紧闭着的衣柜。
桌子上有一碗拌过的咸菜,但上面的红椒都有些干了,想必是放了些时日。
除了这些,就只剩下一张弓最值钱了。
屋舍虽然简陋至极,但桌上一盏橘灯一照,便有温馨感觉。
老妇人见许平环视一周,面色平和,脸上担忧之色褪去,招呼道:“快,济公和尚,你先坐坐,我给你倒杯茶。”
说着,她便从柜子里取了蜡烛出来,点亮,掀开帘子往后房走去。
昏暗灯光照亮前路,老奶奶摩挲着前进。
“好。”
许平坐在木凳上,和小松相对无言。
他不知道说什么,小松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喵。”
门外传来窸窣声响。
小松面色一喜,连忙去开门,漆黑夜里,一双碧色的眸子分外如同夜明珠一般耀眼。
许平定睛一看,才看出是一只黑猫,漆黑毛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少年低身抱起小猫:“小黑,你去哪儿了?”
“喵…喵”(小黑这名字难听死了)
“噗……”许平笑出了声,“你家猫叫小黑啊?”
“这几天都不见你,你去哪儿玩了?”
小松并没有接话,而是逗弄着小猫。
“喵……”(今天去河边抓了鱼,好好玩)
小黑猫躺在小松怀里,轻轻舔舐着自己的前爪,叫了两声。
“真好。”许平笑眯眯地看着小猫,伸出一只手来,“来,到我怀里来。”
小黑猫原本慵懒地躺在小松怀里,直到小松转过身来,它才看见许平,一双眼睛骤然明亮了几分,旋即双脚在小松胸口一瞪,毫无犹豫地跳到了许平身上。
“喵喵喵!”(好香好香好香)
“喵…喵喵”(你是谁,我好喜欢你,可以带我走吗?)
许平乐了,这话听着好耳熟。
那天在驿馆,那只没节操的马也是这么催促他的。
“我可不能带你走哦,我自己都没地方去。”许平轻轻摸着猫猫,轻言细语地说道。
小松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
我猫呢?
怎么这和尚一来,这猫就跳进他怀里去了?
这和尚有妖法?
“喵…”(你就带我走嘛)
小猫拱着许平的手臂,娇声地喵喵喵。
许平却只是摸着它的头,不再说话。
他想起那只蠢虎了。
那只蠢虎通体雪白,可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如同一个乖巧的大白猫一般,任由自己摸着头。
“哎。”许平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小黑好漂亮啊,你为什么要跟我走啊?你不喜欢你主人吗?”
小黑猫回头看了一眼主人,下意识想点头,但犹豫片刻之后,又摇头。
“喵…”(他对我挺好的,只是这里不好玩。)
“好玩啊,你知不知道,做人都不好玩?”许平笑了笑,拍打着小黑猫的脑袋。
小小猫猫,就是不容易知足。
总觉得天高地厚,哪里都去得。
出走半生,碰了一鼻子灰,再次见到主人,被抱了回去,洗干净身子,还是琢磨着偷偷摸摸地溜出去。
小松看着团成一团毛球缩在许平怀里乖巧的小黑猫,又听着许平的说话,眼眶慢慢变红了。
在少年心里,这小猫如同他最亲密的伙伴,随他上山捕蛇,寻草药,随他在地里播种,收割菜果,如同他的挚友一般。
如今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和尚抱在怀里,还如此亲密。
他就像一个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看着奶奶端着凉茶走了回来,一下子就忍不住了。
“奶奶,他,他要抢我的小黑。”
小松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没有啊,没有啊。”
看见少年突然流泪,许平一脸懵。
自己就是和这个小兽说了两句话,怎么就要抢猫了?
“不是,不是,小黑当然是你的。”
安抚了好一会儿,小松才相信许平不是来抢猫的,紧紧抱着小黑不放手。
许平小口喝着茶,不敢再看小黑一眼。
因为总有种做贼的感觉。
茶水入口倒是非常清爽,虽然没有甜味,但足够清凉解暑。
老奶奶说这茶是小松在山上摘的。
许平又附声夸了几句,小松的面色才和缓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
老妇人吹熄蜡烛,催促着两人一猫上床睡觉。
“喵…”(池塘里有一只蛇妖)
漆黑夜里,小黑猫突然喵了一声。
小松紧紧抱着它,低声说着话:“小黑,你别跑了,我会想你的。”
原来和蛇妖玩耍去了吗?
许平心里思忖。
但如果只是玩耍去了。
他告诉自己干嘛?
难道,那妖怪吃了人?
虽然师尊手册上说这个世界很险恶,妖怪很坏。
但他遇到的第一只妖怪,就这么可爱。
而且,还默默守护着这个家庭……
这让许平的内心产生了一些动摇。
也许,大奉和平了这么久,妖怪们,也没那么可怕了。
他耳朵很灵。
还听到后房里,老妇人一边上床一边低声念叨着。
“要什么大富大贵,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的就很好了。”
他没有说话,静静躺在小松身边,没有盖被子。
大床很宽,可以睡好几个人。
想来是以前小松父母的婚房。
小松姓吕,吕松。
想着,许平闭上了眼睛。
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就睡过一次觉,就是那次被师尊救走,躺在凤鸣山的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除此之外,日夜都在修行。
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真真正正地睡过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