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
几人围着桌子,许平一手拿着馒头,一只手捏着咸菜往嘴里送。
小松小口吃着馒头,眼睛却一直往门外瞟。
小黑刚刚跑了出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济公,我们家只有咸菜馒头了,还吃得惯吧?”
老奶奶问道。
“好吃,奶奶,我吃饱了。”
许平将剩下的馒头一角塞进嘴里。
家里其实不算贫困,但餐具实在有限,只有两双筷子,但看济公和尚不在意的样子,老妇人心里也放松了下来。
这和尚,和她之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以往她遇到的那些和尚,都吃的满嘴油光,看见她这个老太太,连正眼都不会瞧。
只有看到那些豪华的车马或者车架的时候,才会一副恭顺敬畏的样子。
“谢谢奶奶。”
许平吃完馒头,随意在身上擦了两下手,便晃悠着走到了门外。
转过门,小黑弓着背,正对着檐下的一条小蛇张牙舞爪。
见着许平走了出来,小蛇探着头,扭动着身子想要来寻他。
小猫抬起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一下又一下拍下小小的蛇头上。
小蛇每想前进半步,便会挨一下猫爪。
“啪!”
“啪!”
“啪!”
慢慢的,小蛇蜷缩了起来,一脸委屈地盘成团状。
我那么大的时候,你能拍到我的头。
为什么我变小了,你也能拍到我的头?
这就是血脉压制吗?
“喵?!”
(它怎么在这里?)
小黑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许平说道,两侧的獠牙都咧了出来,一副我很凶的样子。
“喵!”
(昨天它不是在塘里吗?)
“它是好妖怪啊,和你一样的好妖怪。”
许平蹲了下来,轻轻摸着小黑的头。
其实在他心里,妖怪和灵兽之间区别并不是很大。
小黑立马脸色变得温顺起来,轻轻蹭着许平的手。
“哎呀,它不是刚来吗?又不会伤害小松和奶奶,你放心吧。”许平悄咪咪地小声说道,给小蛇使了个眼色。
小青蛇心领神会,顺着泥土往前拱了拱,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喵!”
(真的吗?)
“对啊,它很听我的话的,你看,它不是走了吗?”许平轻轻把它抱起来。
小黑看着青蛇疯狂逃窜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吗?”许平抚摸着小黑的头问道。
“喵!”
(喜欢)
被喜欢的人抱了起来,小猫满脸惬意地甩起了尾巴,打在许平的脸上,有些麻痒。
“假如,你能变成人呢?”
“喵喵?”
(你什么意思?)
“就是,如果你现在变成了人,你还会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吗?”
小黑眼睛眯了起来,沉思片刻,沉重地点点头。
“喵……”
(如果,能变成人的话,会开心)
“喵,喵。”
(但是,也许,我就不能和小松待在一起了)
许平笑着点点头。
小松这小子,心很好,而且单纯善良。
人和妖,毕竟有一条分明的界限。
如今它虽然开了灵智,但毕竟和小松有了感情。
而小松寄托的感情,则是在,而且只会在一只猫身上。
就像叶公好龙一样,叶公喜欢的,其实一直是自己倾注了感情的那条龙。
假如小黑真的变成了人,小松可能就不喜欢他了。
“好,那你就陪着小松,假如你哪天想变成人了,就来找我。”许平拍拍小黑,将它放在了地上。
随后走进了房间里。
小松和奶奶正在收拾桌子。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馒头已经被吃的干干净净,咸菜也一颗不剩,碗壁连油光都看不到。
最多,需要用水冲洗一下碗而已。
“小松,我想让你帮我送一封信。”
许平走到小松身边,递出了一片衣角,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昨夜睡不着,便想着写一封信给圆同,告诉他,我要出远门了。”
“圆同,好熟悉的名字。”
小松注意到,僧袍右手袖子上有一个缺口,刚好对应了这片破损的布片。
“你出远门做什么?去哪里?”
“幽州城这么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报信?”
许平苦笑。
靠近幽州城我脑袋都要炸了,无时无刻脑中不是城中那些人的诋毁,批评,谩骂之语。
我不是不能去,我是不想回去而已。
不过许平也懒得解释,继续说道:“把这封信送回去,这枚金豆,就当做是给你的跑腿费了。”
他手心摊开,小小的金豆在阳光下反射着熠熠光彩。
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
趁着老奶奶还在后院洗碗,他用“信纸”包着金豆,塞进了吕松的怀里。
“那座寺叫做灵隐寺,你从西门进去,走不远就是了。实在找不到地方,就问人,圆同大师在哪里?”
“圆同大师,这名字真的好熟悉。”
“不过,这金豆子我不能要……”
他还没说出口,许平已经两步走到了池塘边,第三步迈过池塘,挥了挥手。
“神仙,竟然是神仙?”
小松揉了揉眼睛,灼灼升起的太阳下,那个明亮的光头,慢慢消失在碧绿的田野中。
“奶奶,谢谢你的款待。”
“昨夜,我很高兴!”
“我先走了。”
奶奶听到了声音,笑了笑:“款待什么啊,不过是些咸菜。”
然而等她甩着手上的水珠走出来的时候。
许平的背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老妇人低头,看着孙子紧紧攥着的布包,好奇地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信,神仙让我送的一封信。”
吕松紧紧捏着布包,严肃地说道。
“奶奶,我去城里送信,等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便迈开脚步跑远。
“好。”老妇人倚着门框,看着初升的朝阳,摸了摸眼角的泪水。
“今天的太阳,可真好啊。”
“今天太阳不错,你可以变成人了,为什么还愿意这副样子?”
许平沿溪而行,一路向南而去。
溪中一条小青蛇紧紧跟着他的脚步,没有接话。
涪陵江支流众多,据青濂所言,这条小溪源头是溧水河,溧水河追溯至上游便是涪陵江的中游地带。
涪陵江自西向东,蜿蜒绕过幽州城,斜穿过泠州城,奔腾入海。
“为什么你不说话,昨晚话不是很多吗?”
“你不觉得有些无聊吗?在路上都没人陪着说说话。”
小青蛇还是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地向来处游去。
一路走来,溧水河的妖气越来越淡,快要没有了。
向东而行,直至水声渐起,就知道到了溧水河畔。
小溪源头是一个渡口,一条木板搭在一尺多宽的溪流口岸。
木板为桥,溪流很窄。
此渡口并未荒废,有老汉撑舟,歇在岸旁。
他穿着白的发黄的背心,下身着一条黑色短裤,细绳系在腰间,背靠着河岸,手中握着长长的竹筒,竹筒接地,下半部分烟雾缭绕,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眼神迷离。
南地好抽水烟,前劲大,后劲足,稍有不慎就会醉烟。
撑舟老汉便是醉烟了。
许平在渡口停步,遥望河岸。
河岸那边,似乎是个繁忙的集市,人来人往,有蒸腾雾气升起,烟火气很浓。
小青蛇也停了下来,周身随着流水摇摆,驻足不敢前。
“怎么了?你在害怕吗?”
许平蹲了下来,轻轻拨弄着小青蛇身边的溪水。
“前面,有,有那些人的气息。”
“那些人?”
许平抿着嘴。
想必就是伤害小青蛇,戕害涪陵江中妖族的那些修行者了。
“嗯,那些人。”
“别怕,我在这里,谁都伤害不了你。”
“你先化形,不要以这副模样被他们看见。”
“好。”
小青蛇在河中幻化身形,变做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身上不着寸缕。
“你这幅模样,会让他们害怕的。你能变一身衣裳吗?就是像我身上穿的这种。”
小青蛇摇摇头,自己不会变化之术。
许平便耐心地指点着它用身上的鳞片变出一身青色的小僧袍,配合光秃秃的脑袋,倒真像是一个未受戒的小沙弥。
“你就叫青濂,记好了吗?”
小沙弥点点头,重复一遍:“青濂。”
他牵着小沙弥的手,走到老汉身前:“老伯,过河吗?”
“啊?”
老汉眼神迷蒙,听得喊叫,抬头一看。
是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大和尚慈眉善目,俊秀模样,小和尚圆头圆脑,样貌乖巧。
他才如梦方醒:“过,过。”
说着,俊俏的小和尚便带着小沙弥踏上了小木舟,老汉放下手中水烟,解开细绳,拨弄着船桨,往对岸驶去。
木桨拨开水面,荡漾波纹涟漪。
跨过溧水河便更远离了幽州城,向着泠水城的方向而去。
河面波光凌凌。
一轮烈日照着溧水河,也照着幽州城。
灵隐寺门口。
一个脸上有着一长条疤痕,几乎贯穿右脸的女子跟在泥匠身后,全神贯注地盯着泥工的每一个动作,手中还念念有词。
“左手拿砖,右手铲泥,右手覆泥,左手盖砖。”
泥是红泥,砖是红砖。
露箫学的很认真。
虽然灵隐寺的扩建请求被驳回,但修缮工作不能停。
昨日瓦匠都快工毕了,只剩下收尾的工作。
今早济公大师没有回来,她也自觉地跟在泥匠身后,开始学工。
毕竟预支了一个月的工钱……不能昨天济公和尚刚走,自己今天就怠惰吧。
学了一阵,她也拿起一个泥桶,从泥堆出铲了一桶红泥,跟在泥匠旁边开始修缮院墙。
“喂!圆同大师在吗?”
一个稚嫩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他的视线穿过破烂的庙墙往里张望,脸上铺满了一层一层的热汗,手中挥舞着一张灰色布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露萧与他对视一眼,脸上浮现一抹茫然。
“什,什么?”
“济公写的信,写给圆同大师的。”
她心底一颤,接过信件,看了一眼抬头,便不觉悲从中来,眼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见字如晤。”
“我心中挂念,放心不下的露萧还有圆同大师。”
“露萧,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不要偷懒,一定要认真地跟工匠们学手艺,不然我回来,就扣你的工钱。”
“好了,接下来的话都是写给圆同看的,你就不要看了。”
露萧抬起头来,已是泪眼婆娑。
吕松看着她脸上的疤痕,见她莫名其妙哭成了泪人,突然觉得,这个姐姐好可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