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怀化城的官道上,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正在缓慢走着。那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出头,头戴紫冠,身着素色常服,手摇折扇,瞧着十分儒雅干净,而他旁边的女子则只有十六七岁,着一身淡绿衫子,一头秀发长至小腿,用发带随便束着,白净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却明眸皓齿,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那少女跟在男子后面一丈之处,额头微见薄汗。
“汪大哥,你走慢点!”少女跺着脚撒娇,也不知带了什么首饰,每当她一动时,身上便传来叮铃铃的脆响,听着十分悦耳动听。
“再慢?再慢就成爬了!”汪成雨嘴上虽如此说,却依然减慢了速度,等着那少女走近。
“咱们歇一会吧!”少女小跑两步,气息微喘,恳求道。
“还歇?要不是你,一路走,一路歇,现在我早都到了关中了!”
“你到关中干嘛去,那么远,我可不去!”少女惊道。
“你最好快回家去,别再跟着我了!”汪成雨忙不迭道
“不行,我师父让我跟着你,我就得跟着你!”少女小嘴一撅,嘴上虽不情不愿,但脚步却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你既回了江南,为何不回你自己家,要住在我师父那里,你既然承了我师父的情,就不能不管我!”少女嘴利,搬出自己的师父,“你在我师父府上住时,我师父日日好吃好喝地招待你,我师父本来是吃素的,你来了后,便要供你吃肉,你可知道,你吃肉的银子,还是我出的哩!”
汪成雨一窒,吃人嘴短,再说不出赶这少女的话来,只好道:“谁让你走得这么慢,你师父教你的轻功,你尽都忘了吗?可怜老宋一辈子英名,功夫传到你手上,可算后继无人了!”
“怎会?我都练得很不错!不信你看!”那少女忽然加快了速度,脚下东踩西掂,不一会就超出汪成雨许多。
汪成雨笑笑跟上:“不错不错,老宋后继有人啦,死了也能闭眼了!”
那少女才走几丈,又慢了下来:“咱们为什么不雇个马车?”
汪成雨扶额:“大小姐,咱们这荒郊野外,哪来的马车?”
少女“哦”了一声,小声嘀咕:“早知就不跟你出来啦,江湖一点也不好玩!”
“我跟你说个法儿,既能不用走路,又不怕你师父责骂,怎么样?”
“什么法儿,说来听听?”少女眼睛一亮,摇晃着汪成雨的手臂。
“你回苏州去,找个客栈住下,等我回去,和你汇合,一起见你师父,我保证不告诉他,不就得啦!”汪成雨道。
“那不行,我师父会知道的,他有天眼。”少女纤细的食指指指天空,小声道。
“什么天眼,那都是骗小孩的。”汪成雨失声笑道,眼前这个少女什么都好,就是太怕她师父。
“再说了,我这么年轻貌美,自己一个人回苏州,你不怕我被拐了去?”少女道。
“就你?不拐人家就不错了,谁能拐你?”汪成雨一指点在少女的额头上,那少女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那也不成,师父说了,我缺乏江湖历练,让我多跟你学学!”少女又缠道。
“谁让我吃了你们师徒的饭呢?”汪成雨揉揉眉头道,“那你可要走快些,再像这样一会儿要吃饭,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要歇脚的,我可不等你啦,我有正事要做呢。”
“什么正事,买石头么?”少女一路小跑跟着,嘴上却絮絮不停,“不是我说你,汪大哥,你要买石头,苏州城里什么没有,何必巴巴地跑这么远,买了又要丢掉,为什么来?”
“你不懂,我受人所托查一个紧要的物件,这物件的材料就跟这黑石差不多,因此我才来的,至于丢掉么,那是因为。。。”汪成雨突然打住了不说,远远地,他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一轻一重,正向他们奔来。
“因为什么?”少女不明所以,见汪成雨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只好出声问道。
“因为这石头本不是他要找的那一枚~”
有人解答了少女的疑惑,却不是汪成雨,这声音发出的时候只看到一个黑点,可等这句话说完,少女已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她面色大变,脚尖一点,便已跃开丈许,定下身来时,便看见一个黑衣少年正与汪成雨斗得激烈,几乎是转瞬之间,便已过了十六招。
汪成雨心中又惊又疑,他自从七绝山回了苏州,日日勤学苦练,武功大进,便连沈耀也敌不过他了,可这少年却如此轻易地便攻了他十六招,而且看上去,还留有余力,江湖上何时多了这么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难道?
汪成雨心中一动,双掌平推,将那少年推开,然后大喊了一声“停!”,那少年一愣,果然停了手,不再进攻,站在半丈外看着两人,面上亦似有许多疑惑。
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呼哧大喘,汪成雨和那少女看到那少年后面有个络腮胡子,正向他们发足狂奔,许是奔得太久,形成了巨大惯性,眼看着络腮胡子一直前冲,快撞上那少女时才停下,那少女一个箭步,轻盈地往后一跳,大喝道:“大胡子,你干什么!”
余庆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冲少女摇摆几下,以示没有敌意,然后低下头大口喘气,他直至此刻脑中仍在回响陆离那句“不远了”,也是这三个字支撑着他跟着陆离奔了几十里地,到后来真气用光,内力全无,完全是靠蛮力在跑,所以现下他很累,觉得胸口剧痛,好似要炸裂开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陆离面色古怪地走过来,在余庆肩头一拍,一股轻柔的内力便自余庆的肩胛传至全身,余庆只觉得全身暖洋洋地舒服极了,胸痛大缓,他赶紧直起身子,冲陆离抱拳拱手,从此刻开始,他对陆离的感情,便只剩下了崇拜。
少女一双鹿眼上下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黑衣少年,只见他脸颊上虽有许多毛茸茸的细小的疤痕,但却并不丑,甚至还可以称作俊俏,只是衣衫实在破烂,好几处都破了洞,露出了小麦一样的肌肤,感受到少女的目光,陆离便回头看着这娇俏的少女。
那少女并不胆怯,见陆离看她,大眼睛也扑棱棱地回看向陆离,要放在往常,若有人忽然不明不白地袭击,少女必定十分生气,将他骂个狗血淋头,可面对着这俊俏的少年,少女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那少女笑着问:“刚才是你说话么?你怎地袭击我们?”
“是我。”陆离面带歉意,“我只是想叫你们停下来。”
汪成雨面色微囧,他想起刚才这少年的第一招确实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被他误会,才斗了起来,他尴尬地拱了拱手,便听少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笑,似雪山融化:“我叫陆离。”
汪成雨身子一震,突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睛笔直地看向陆离,思绪却已飞回了数年之前,关中无名山后的那个山洞里,那个活泼欢快的少年挥舞着双手,大叫道:“老汪,林桑,我知道了!我叫陆离!以后你们都叫我陆离吧!”
只不过他和林桑叫萧果果叫顺了口,从来没有叫过他陆离。
可那个叫萧果果的少年,已于数年之前,在湖南的七绝山上,投身悬崖,尸骨无存了。
说实话,他自从几年前从七绝山上下来,就选择性地遗忘了那段往事,连同萧果果这个人,也常常想不起长什么样子,是圆脸?还是方脸?只记得他一双眸子,机灵俏皮,还有一张嘴,总是惹他生气,可别的地方,似乎也没什么特色。
眼前这个少年,眼睛静若深潭,古井无波,与记忆中萧果果的眼睛相差甚大,而声音也听起来完全不同,但汪成雨就是觉得像,怪不得,沈耀会给他传信,想必,以沈耀坐镇三十二处追杀堂数年练就的眼力,也是觉察出了什么。
汪成雨是无神论者,自然不会相信什么死而复生的奇迹,那七绝山的悬崖高逾万丈,任何人摔下去都会尸骨无存,但他很希望萧果果活着。
汪成雨盯了陆离半晌,直到少女拉了拉他的袖子,才回过神来,开口道:“老萧,是你吗?”
陆离眨眨眼,不答反问:“你可认识我吗?”
“什么老萧?你在说什么?”少女疑惑地看着汪成雨。
“咦,汪大哥,你怎么哭了?”少女惊道。
“没什么。”汪成雨回过神,“沙子进了眼睛了。”
“光天化日哪来的沙子?”少女不满道,她又不是小孩子,“莫非你认识他?”
汪成雨又问:“你。。。是何方人士,师承何人?”
陆离面带歉意,露出一个尴尬笑容:“我不记得了。”
少女小嘴微张,轻轻地“啊”了一声:“你。。。。”
陆离又道:“他们说我这是失魂症。”
少女小心翼翼问道:“我师父说,如果人的脑袋受了重伤,便会忘记很多事,你可是脑袋受过伤吗?”
陆离脸上的歉意更浓:“大概是罢!”
少女心中对陆离的好奇忽然都变成了怜悯,一个人若连自己父母是谁,师父是谁都不记得,又该多么孤独?
想至此处,少女灿然笑道:“我叫宋灵儿,是苏州人氏。”
陆离一愣,旋即点头,回报宋灵儿一个灿烂的微笑,又目光看向了还在发呆的汪成雨。
“敢问阁下可是姓汪?”余庆拱手问道。
“咱们姓汪还是姓李,和你有什么关系!”少女翻了个白眼道,刚才余庆差点撞到她,都还没道歉呢。
“这位姑娘,适才不小心冲撞了你,还望您老人家别见怪。”余庆只好又道。
少女双手叉腰:“你看我很老吗?”
“宋灵儿,别胡闹!”汪成雨斥责道。
“还请灵儿姑娘海涵!”余庆又补充道。
“哼!”宋灵儿一撅小嘴,走到一旁,不再出声。
汪成雨笑笑:“在下汪成雨,敢问有何贵干?”
“啊,可是江南汪家的汪公子么?”余庆拱手道。
“正是。”汪成雨点点头,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点名气。
“咱们在火山镇老万的家里听说,他把火山石都卖给了一个姓汪的公子,想必就是阁下了,”余庆沉声道,“敢问阁下买那火山石做什么?”
“你们想要这火山石,我们可一块都没有啦,刚才都丢掉了!”宋灵儿又忍不住插口道。
“你们可是在追查那十字密令的线索么?”一直未开口的陆离突然问道,吓了宋灵儿一跳。
“你这个人,怎的突然就说话了,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宋灵儿抱怨完,又忽然觉得自己的要求十分无理,吃吃地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叫陆离的年轻人充满好感。
“正是,我受老友所托,追查这密令的下落。”汪成雨并不隐瞒,一双锐眼坦荡荡地看向陆离。
“敢问汪公子的老友是?”余庆也知道这样打听别人的事情很无理,但是做惯了捕快,天生就更谨慎小心,对这些细枝末节尤为重视。
“想必你也听说过,”汪成雨顿了顿,“他的名气可真不小呢,他叫沈耀。”
“沈总舵主?”这下轮到余庆吃惊了,他万万想不到汪成雨居然和沈耀是旧识。
“那咱们算是同路人了,”余庆介绍道,“这位陆公子揭了十字密令的榜文,也是来查这密令的!”
“江湖追杀榜也能追死物么?”宋灵儿奇道。
“这。。。这个。。特殊情况!”余庆也不好解释,在此之前,江湖追杀榜确确实实都只追杀活人。
“既然是自己人,那咱们可互通些消息,这样查起来更快些!”汪成雨虽然在和余庆说话,但一双眸子却盯着陆离。
“这个。。。”余庆看看陆离,“这个自然是好,只不过。。。”
余庆暗自腹诽:“只不过这位陆爷可能怕你分他的银子呀!”
“那再好不过了!”陆离突然道,眼睛里蕴满了淡淡的笑意,看向汪成雨,宋灵儿只觉一阵春风拂过,吹起自己的长发,挠得自己的脸上痒痒的,心底有什么东西仿佛化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