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厉承修神色一变,望向晚娘的眼神灼灼,语气颇为惊惑道:“杜小姐?她还活着?”
晚娘努力镇定下来,摇摇头,认真道:“我不清楚,收到信后我曾暗自调查过她的行踪,她却如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至今生死未卜,毫无音讯。”
“你收到的那封信,现在何处?”厉承修正色道。
晚娘立时起身,打开门四下环顾了下,先前她已将丫鬟都支开,眼下院子里空无一人,这才安心退了回来。
复又阖上门,走到衣柜前摸索了半天,之后掏出一个精致梳妆盒,其上挂着一把小锁。她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小钥匙,开了那锁,随后自盒子里拿出一封信来。
“本宫自那日收到信后,原本还是不信的,可之后便听说了杜家灭门惨案,这才发觉竟是真的!而后暗自调查过程中,发现你们大理寺居然结案了,结果竟是杜老爷通敌卖国,杜家被敌国派人灭口,实在叫人不敢置信!”
说着走到厉承修面前,将信递给他。
他接过那封信,匆匆展开,看了起来……越看眉头越蹙越紧,显然是信中内容令其大为震惊。
“殿下确定是杜小姐的笔迹?”厉承修再三确认道。
晚娘点头,笃定道:“我查验过,这笔迹确实出自杜小姐手笔。她年少时书法成名,曾誊写过《礼记》,部分流于坊市,一验便知。”
厉承修接过信还未细看,敏锐的直觉让他觉得奇怪,不禁皱眉问道:“殿下怎如此了解这位杜小姐?难道与她如此交好,竟连她誊写过的书稿都知道。”
晚娘倒了杯茶,悠悠喝了一口,镇定心神后,方才笑着道:“……你看完书信便知。”
厉承修无言,低头继续看信……这才明白这事原是信中所写。
“这杜小姐倒也是个谨慎之人,如此便可一验这封信的真伪了。”他不由感叹道。
听他这么说,晚娘暗自吁了口气。
幸亏她早有准备,知道厉承修很是敏锐,必定会对此存疑,这才在信中写了验证之法。
借“杜小姐”的口吻,将她知道的事情全盘托出,想来便可顺理成章地传递她已知的线索了。厉承修即便心存怀疑,也断不会将她与杜晚娘的身份联系起来。
就算如今她开口说自己就是杜小姐,恐怕他也是不信的。
厉承修的视线由上至下,将这封信一字一句看得越发细致起来。
此信除却涉及一些新线索外,还提到了一个关键性人物——扬州瓷器行账房先生,李儒风。
这名字他并不陌生,似乎在哪里听过……
厉承修略一思索,忽而惊道:“苏家门生!”
“你可有何头绪?”索性他记性不差,无需她提醒,晚娘抿唇,歪着头问他。
见她这模样分外可爱,厉承修一愣,忍住想捏她脸的冲动,清咳了两声,复又低头看信,道——
“咳咳……信中所提的账房先生李儒风,如今已辗转到了苏家当门生,怎的如此凑巧,这还真是得好好调查一番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有分析案情时分心的一天。
晚娘继续烘托气氛,让厉承修尽快锁定疑犯,“我总觉得这苏虞不简单……当年那本参杜老爷通敌卖国之事的奏折,究竟是谁提上去的?可有调查出来?”
“写那封奏折之人名叫张远帆,是名正五品的给事中,金陵人士,宣威九年考取进士入仕为官。”
厉承修走动起来,缓缓道:“大理寺查过此人……性情忠厚,秉性淳良,他并非苏家门生,与杜家也无干系,平日里与苏虞更是没有交集。”
晚娘听来,眉间越蹙越紧,张远帆……她从未听过这个名讳。
爹爹入朝为官时是宣威五年,离开京都的时间也与之错开,按理说他们二人并未交集。
爹爹回到扬州后,一向与人交好,生意场上也没得罪过谁,此人听起来是个好官,究竟为何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诬陷于他呢?
“这张远帆究竟与杜家有何深仇大恨,要参个如此远离京都的名门?而且是毫无实据地上奏!”
晚娘想着,一腔愤慨无处发泄,一拍桌子反问道。
“怪就怪在这里……他参了杜有衡后不久,便因病辞官还乡了,两个月后圣旨便传到了杜家,杜有衡要被缉拿前日便被灭了门。我派人再去寻那张远帆时,此人便似人间蒸发般杳无音讯了。”
晚娘的瞳孔震惊地放大,这事太过于凑巧了,此人多半是受人指使后,被杀人灭口了。
本以为能找到此人问出些什么来,看来这条路也已断了。那幕后黑手还真是为自己铺了一条“好路”啊!
可是……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在张远帆上奏这事上确有诸多疑点,不知厉大人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殿下请问。”说罢,他悠悠坐下,为二人倒了两杯茶水,大有与她详谈之意。
晚娘没想到厉承修今日竟这般配合,笑着也坐下,斟酌了一下,开始一点点问出心中疑惑:“张远帆他一介文弱书生入仕的文官,怎可能在扬州设有暗线?那他身在京都,又是如何得知杜家巧借出口瓷器之名通敌叛国这样的小道消息的?”
“再者,此类消息兹事体大,万不可儿戏!若是杜家通敌之罪是假,上奏之人反倒是犯了危言耸听、轻信传言之罪,削官降职事小,锒铛入狱事大,故这条消息,定是足以令他信服之人同他传递的……且此人能够接近杜家,亦可能是他的亲信,这样一来,他必定会立即动身草拟奏折,上奏天听!”
厉承修投以欣赏的目光,口中接道:“不错,殿下聪慧。我当时便也奇怪他身在京都,鞭长莫及,又是如何知晓远在扬州的这件秘事的,便派人远赴扬州暗中调查了一番。”
晚娘蹙着眉头,下意识前倾身子,双手抓住他的右臂,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说?”
女人忽然间的凑近,以及身上飘来的淡淡香气,令厉承修的俊脸瞬时浮上两朵红晕。
幸亏天色渐暗,若不贴近仔细分辨,是看不出的。
正是谈正事之时,他怎能如此心猿意马?!厉奉行啊厉奉行!不可妄想!不可妄想!
望着近在咫尺的红唇,他的喉结一动,忙低头喝了口茶,接着沉声道:“据探子回报,说他娘亲李氏远嫁京都,曾是扬州桃源镇人士。”
“李氏……难道说……”一听这姓氏,晚娘心中便已猜出些许。
“不错,那同张远帆传递消息之人,便是杜家瓷器行的一名账房先生,名唤李儒风,而他恰是那张远帆的远房表弟!李儒风既是与杜家密切接触之人,亦是他的亲人,如此一来,那张远帆便不得不信了。”
他抬头看向晚娘的眸子灼灼生华,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待张远帆辞官失踪,以及杜家被灭门后,那李儒风便也销声匿迹了。原以为他亦被杀人灭口,可如今这封信倒是解开了我诸多疑惑。这一切便都说的通了……”
晚娘静静听他分析,心中内疚之情骤加。此次她只能兵行险招,真假参半地讲,借厉承修他大理寺少卿之手为杜家翻案了。
“哎……厉承修,我欠你的,他日若有机会,必定加倍奉还!”她低头饮茶,心中嗟叹。
“先前杜家满门被灭,死无对证,可如今有了这封信,即便杜小姐毫无音讯,也可作为翻案的有力物证之一!”
厉承修仔细收好这封信,递还给晚娘,继续道:“如今苏虞被关押在大理寺,他若真与此案有关,便总会露出蛛丝马迹。事关朝廷命官,大理寺这下便有理由将这案子继续查下去!”
晚娘并未收下,把信推了过去。
眉间减去一分愁绪,浅笑安然道:“厉少卿,我信你,才将这信拿给你看的,你可要妥善保管,杜要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啊。”
“我信你”这三字,简短却颇具一番分量。
厉承修听在耳里,满腔热忱和暖意不免又涌了上来……心中暗道,断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曾几何时,他少年意气,日夜操劳,当时也只是为了一句“大人,我信你”。
破获一桩桩冤假错案,还真相大白天下,惩奸臣敬忠臣,这便是他做这“大理寺少卿”之位的初心,如今又怎能忘记呢?
“你是何时收到信的?这信又是如何到你手中的?”为了更加准确地判断推理,他出声问道。
“厉大人你的问题颇多,你可别把你大理寺审问那套劲儿带到本宫面前来!”晚娘转过头去,故作不悦地道。
厉承修一愣,随即轻笑一声,“好了好了,我不问你这些了。”说着,起身走到面盆前,拿下巾帕用水浸湿,拧干后揩了把脸。
晚娘则开门唤来玉荷,命她去小厨房盛碗甜汤端来,玉荷领会这是给姑爷喝的,便匆匆而去。
晚娘回身望了眼厉承修,他正将官帽摘下放在架子上,眉心渐收,忽然有些关心起他来。
今日他早早地便率领一众侍卫前往苏家捉拿苏虞,虽是奉旨捉拿,但朝堂之上必定会掀起一番风浪,明日上朝不会安稳。
近些年,苏家在朝中如日中天,犹如一棵扎根许久的参天大树,爪牙遍布,盘根错节,恐怕一时半会无法彻底清除。苏氏一党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皇上能单凭我几句话就颁下圣旨,授意许老去助他,恐早就看苏家不顺眼了,可也不敢轻举妄动。厉承修先前说的……陛下不日便会治苏虞的罪,无非就是想让我安心罢了……”
晚娘暗忖,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后,替他去解束腰的玉带。
厉承修乍时一惊,回身看她,语气里略有慌意:“不劳殿下动手。”
晚娘停手,浅笑道:“无妨,你本就是我夫君,娘子为夫君解衣是理所应当之事。今日缉拿苏虞,解救小梅家人,前前后后你忙了一天,定然没有按时用膳吧……等会儿喝口甜汤,洗个热水浴放松一下吧。”
“……嗯,也好。那臣……便多谢殿下了。”
总觉得很是别扭,晚娘主动说出心里话:“私下不必君臣相称,我也不想和你太客套,那样我们俩都累。毕竟你帮了我甚多,我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扮演好你的好娘子,这种举手之劳,份内之事我必定不会懈怠。”
厉承修低头望着继续替他宽衣的女子,唇角微勾,眼底暗光攒动,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他知道,自己原本刀枪不入的那颗心,开始无限松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