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月色映照下，捷克逊市，这片核废土地狱中的绿洲，此刻展露的夜间景色比白天更加死气沉沉。
似乎顺应了自然时节，它仿佛也正经历秋季，如路边枝叶泛黄的树木，视线里大部分建筑已然老化，墙体发黑、墙皮脱落、霉斑滋生，街道老旧肮脏，垃圾随意堆积，恶臭熏天。
黢黑夜幕的背景里，入耳仅有盖住一切动响的风声单调回荡，晚间秋风时不时扬起枯黄华叶，拂过同样逐渐破败的屋宇，显得萧瑟而落寞。
城市，在枯萎。
而日益凋敝的季节过后，人们将迎来万籁俱寂的冬天……遗爝肆虐，生灵涂炭的严冬。
“如果战争持续下去的话，我想，捷克逊市这片乌梅里克为数不多的净土，也迟早会沦陷。”
河畔谈心环节以塞努诺斯的乱入而提前结束，此刻余晖和黛米正并肩，信步走在折返的道路上。
面对身边伊人的惆怅，余晖考虑从对方身上延展人脉的思绪微顿，认真回想了一下，缓声道：
“战争，会结束的。”
“干戈，平息。杀戮，亦不会，停止……”
塞努诺斯讪笑几声，用外人听不见的阴鸷话语，提醒着自己那天真的寄主：“世间，哀恸，仍将，持续和汇聚。”
不知怎么，它苏醒期间带给余晖胸腔的负担减弱了不少。
以往，这个怪物都是念叨完晦涩难懂、狗屁不通的话后，就立刻蛰伏，等到下次有话表达时才会再次出现。
可是如今，塞努诺斯貌似能够长时间维持苏醒状态，浑浊眼球屡屡晃动，时刻随寄主共同观察眼前世界，觊觎着见到的一切事物。
这算不上什么有积极意义的变化，难道自己以后每时每刻都得聆听脑内精神污染吗？余晖眯起双眼，心里很是不爽。
“你的意思是，战争会以这个国家的彻底毁灭而结束吗？嗯……对不起，我想得有些太悲观了。”
黛米轻晃脑袋，蓦然回过神，满怀期待地追问：
“难道说，余晖先生是认为，只要解决那位执行官引发的异常，战争就会结束？”
“不，寄主的，行动，充当，杯箸。异常，是，鼎镬，令战火，烹煮，肴馔。而你，餐前，海鲜……”
塞努诺斯阴笑着抢答，诉说对方注定无法听到的言语。
“闭嘴。”
余晖呵斥住这颗聒噪的心脏，随后，也没有急于允诺同伴的期许，静静深思。
黛米似乎发现了对方认真说话前总会斟酌片刻的习惯，于是安静地等待答复。
至于余晖对空气说的那声闭嘴，她也跟没听到似的，与以往接收到有关塞努诺斯信息的其他人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
深夜，寂寥的街道上，只有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寒风拂过，吹乱了他们的发丝，黛米抬手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她忽然察觉，天气其实挺冷的，冷得仿佛将要步入冬季。
即使乌梅里克还未真正入秋，如雨点般密集的战略导弹、频繁的报复性核武轰炸、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长期使用，战场上的种种因素将大量烟尘送往高空大气层，影响了地面的光照时间，使得天气提前转寒，误导植物在夏末便凋谢落叶。
想到这儿，黛米忽然抱紧双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雪纺衫和半身裙御寒效果显然不如特种服，只是海妖连深海的极寒都不曾畏惧，又怎么会害怕区区一点降温？
黛米碧眸泛起涟漪，脑中的遐思令她感到深深不安……
人类的科技分明连大自然的领域都能染指，却常常用以自相残杀为目标的方式来实现这样的壮举……不论身处哪个时代。
“说服那位执行官，第三次世界大战，自然会结束。”
余晖突然开口，拉回了黛米飘飞的注意力。
“但是等我们离开，也许一切都会重蹈覆辙。”
未来预知留下的记忆碎片，在余晖脑内闪回，他注视着无数可能性里那一次又一次复燃的烽火，无奈摇头道。
“你果然也这么想呢……”
黛米见余晖道出自己的忧虑，为无法带来长期的和平而小小失落了一番，但她很快便振作，粲然笑道：
“虽然没法决策世界的将来，可我们能办到的事情并非无关紧要，对吗？用余晖先生的话说，“我们问心无愧，已经很厉害了”。”
余晖深感认同地点点头，他脚步不停，向前遥望，那栋供众人临时居住的三层洋房愈来愈近。
或许他们无力阻拦硝烟必然蔓延的因果趋势，但他们依然可以通过介入战争，与千千万万黑暗中烨烁的星火，共同在历史上镌刻下力透纸背的一笔。
以外来入侵者的矛盾身份，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
追求和平的，印记。
……
夜空中，银月高悬依旧。
只是与先前相比，如今普照大地的，是一轮圆润无缺的满月。
那条被海妖净化的河流边，有一座绿化公园，萧萧落叶的泮林坐落在公园中，传来缥缈的歌声。
树林里，余晖倚靠在树干上，他紧闭的双眼内透出丝丝蓝光，正预知未来。
旁边，是严阵以待、全神贯注的黛米与安德罗，三人对面间距数米，是目光赤红、苦苦抑制自我的卫不然，更远处，海珍正在望风，警惕可能会被动静吸引的乌梅里克军队。
距离蝗虫小队做出暂居难民窟的决议，已经过去了两天。
在这两天里，众人从卫不然口中得知了他狼人血脉带来的不良情况，准备先行帮助他渡过失控的月圆之夜。
于是，他们便选择在这片夜晚人迹罕至的小树林，利用安德罗的精神控制能力与黛米的海妖歌喉，帮助卫不然保持清醒，即便他失去理智，也能在这儿及时制服。
“呃……呵——”
卫不然双手抱头，紧咬犬牙，赤红双目眼眶欲裂，面容狰狞，他全身皮肤毛孔中钻出密密麻麻的黑灰色毫毛，利爪挤碎指甲向外生长，体型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气息益发凶悍。
“各位，我感觉有点不妙，他的本能似乎在身体控制权方面逐渐占据优势，连修改逻辑常识都无法去除他的攻击性。”
安德罗皱眉，口头话语不断，提醒了余晖和黛米两句：
“我的能力只对具备意识的存在有效，比如目标为人类就只能作用于非植物性神经系统，我没法命令别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如果夜狼人是种比昆虫还无脑、把自主意志当摆设的生物，那我可就敬谢不敏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
黛米停止无谓的歌唱安抚，那双海妖特有的、散发苍翠荧光的眼眸浮起焦急情绪。
此时，余晖结束了预知，看不出情感波动的黑色眼睛扫过面前的卫不然。
摆脱安德罗和黛米的能力约束后，卫不然体内的夜狼人之血彻底沸腾，特种装外衣被涨大的肌肉撑破，坚硬如针的灰暗野兽皮毛覆盖全身，他的躯体拔高到两米多，头骨扭曲变形，颌部突出，外耳错位至头顶两侧，保留人掌形状的双手长着锋锐爪子，股间垂下长度超过躯干的尾巴，整体像头四肢粗壮、直立行走的灰狼，外观脱离了人类模样。
他身上唯一没坏掉的装备，只有左手上随他体型变化而同样放大尺寸的因菲德环。
“嗷呜！！”
卫不然仰天长啸后，瞪起泛红的狼目紧盯余晖三人，用力喘着粗气。
那目光，俨然是在看待猎物。
“怎么……”
安德罗话音未落，就在这瞬间，眼前寒光晃眼而过，五根利爪袭来，却在他鼻前几厘米的地方骤停，卷起的劲风刮得他面庞生疼。
速度好快！
安德罗瞳孔收缩，不由得一阵后怕，反应过来才看清眼前场景。
余晖不知何时拦在安德罗前方，钳住了卫不然的手腕，令他上进不得，同时另一手五指握拳，毫不留情地轰击对方的胸膛。
清脆而密集的骨折声传来，伴随鲜血迸射，卫不然应声倒飞，庞大体型生生撞断几棵大树。
“哔——”
几乎和余晖出拳一致，他和卫不然的因菲德环同时亮起猩红色纹路和刺耳警报，内斗行为激活了能源中心的警告。
不过，因菲德环也检测出卫不然状态异常，故而给了10分钟的轻度危险行为时间。
10分钟，余晖只有10分钟时间，只要10分钟一过，不论任何情况，能源中心都不会再网开一面，必然会对卫不然启动警戒模式进行肃清。
余晖深吸一口气，刚才肌肉的快速爆发让他心跳加速，身体的缺憾无法支撑他剧烈战斗太久。
“安德罗大哥，去望风。黛米小姐，协助我制服卫不然。”
安德罗闻言微怔，但很快回过神来，点点头便快步转身离开。
卫不然刚才的狼嚎肯定已经惊动了乌梅里克军队和居民，安德罗明白自己的能力最多让这头狼人失神瞬间，留在这儿也无济于事，他相信余晖的预知能力不会判断错误。
“嗯……你好像知道我有办法制服住卫小哥。”
黛米上前，走到余晖身侧，有些疑惑地随口提问。
“谢谢。”
余晖刚敷衍回应一句，眼前的卫不然就已经挣扎着从碎木堆里钻出。
“吼！！”
他怒吼几阵，四肢刨地，厚实皮毛下筋肉紧绷，旋即电射而出，狂奔朝两人。
嘣——
尖锐音爆响彻林间，月光映照下，夜狼人的体质节节攀升，速度突破音速水准，余晖稍一分神，便有些应接不暇。
后肢震起飞扬尘土，卫不然刚逼近，就立刻挥动巨大兽爪，没有攻击余晖，而是径直抓向黛米的头部。
破空声呼啸，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景没有出现，卫不然的爪子像触碰到湖水，依次穿过黛米的头部右侧、左脸、左肩，随后拍中如山体般稳固的余晖。
余晖顺势箍住卫不然的手肘，利用力量上的绝对优势，将对方架起，在空中抡了半圈后，像布娃娃一样狠狠摔在地上。
砰！！
“嗷嗷！！！”
一阵惨烈的哀嚎扬起，这头夜狼人以脊椎断裂的代价，让地面如蜘蛛网般龟裂。
随即，余晖上前骑在卫不然身上，左脚踩踏对方胸脯，用右膝压迫喉咙，双手各自摁住左臂右膀，以自身六百多千克的体重和少说几百吨的臂力，死死遏止他的起身举动。
控制住卫不然后，余晖才转头看了黛米一眼，刚才如此异样的场景，纵使他早已知晓，也忍不住暗忖。
海妖是身负不死诅咒的神话生物，她的身体受创时，会呈现出液态生命般的奇妙性质，无视绝大多数物理攻击，即便被完全蒸发、消灭殆尽，也会在附近的水源重组复活，这样的特性连余晖都找不到办法应付。
然而，这还不是黛米的全部力量。
一抹绚丽又通透的色彩自黛米胸前迅速蔓延开来，奇迹般的魔法，转眼将她全身、包括衣物都化为晶莹剔透的宝石……确切来说是，含铬元素的红色刚玉。
变成一尊仿佛出自高超艺术家之手的红宝石雕塑后，黛米以一种十分蔑视物理规律的方式移动起手足，与正常状态下一样轻巧灵活。
“嗷！吼——”
旁边的余晖用力按住拼命反抗的卫不然，黛米见状，将变成晶体的手掌按在卫不然肩膀上。
刹那间，那股随意变换黛米身体组成物质的魔法疯狂向外延伸，竟附着上这头狼人的毛发、皮肉、骨骼，欲将他也变成雕像！
“头和躯干不要一起同化，否则有生命危险。”
看到这一幕后，余晖忙出声提醒，心里也不禁感慨奇幻系和魔幻系真是不讲道理。
宝石化的黛米点点脑袋，仅剩轮廓的五官面无表情，似乎没法说话，她控制着这股奇特魔法，将毫无余力反抗的卫不然逐步转化成刚玉。
“喝呜——”
大面积冻伤般的疼痛感引发了卫不然激烈的反应，他奋力尝试挥动已然结晶的手臂，却没有收到任何神经回馈。
很显然，除了黛米这个主体外，其余生命如果惨遭同化，是没法像正常那样活动的，那些血肉是实打实从原子、分子等微观层面转变成了刚玉。
很快，卫不然颈部以下全部宝石化，动弹不得，即便如此，他仍旧生龙活虎，赤红双眼怒睁，不停张合嘴巴，想要撕咬面前两人。
余晖观察了一番，发现对方脖子上皮肤和刚玉交界处仍紧密连接，没有断出平滑切口，想来应该是黛米还维持着魔法的缘故。
卫不然左腕处的因菲德环没受影响，猩红色的指示灯随他动作长时间停滞而逐渐平息。
时间紧迫带来的忧虑解除。
接下来，只要等待这头狼人恢复理智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