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夜空，烛银般的圆月高悬，边缘缀饰着白晕。
氤氲月色洒下，透过稀薄云层，映得河水潋滟，隐有歌声悠扬。
月与水缱绻旖旎，夜明为河面披上濛濛银纱，仅留素影一道于彼端。
岸边的佳人曼声吟咏，月华照亮她柔婉的面庞，清籁音调里满是对和平的憧憬。
“月光，把天空照亮。”
“洒下一片光芒，点缀海洋。”
黛米仰首阖眸，在银辉下徜徉，身周悬浮层叠水环，颊边数片玉鳞被照得晶莹剔透。
“每当，流星从天而降。”
“心中的梦想，都随风飘扬……”
她十指相依置于胸前，此时正清唱着一首近似儿歌的中文曲目，词汇精简，风格并不高雅，只是携取着一抹淡淡的忧伤。
海妖的歌唱轻渺而空灵，编织出一曲林籁泉韵，为饱受倥偬乱世折磨的人们纾困。
在某个奇幻系宇宙里，海妖是乐律之妖，再普通的歌曲经由她的嗓子，也会附上神话的格韵。
“卧槽。”
不远处的绿化公园草丛里，传来鬼鬼祟祟的骚动。
卫不然发出一声源自古老国家的传统艺能，对眼前所见惊为天人。
“兄弟，你看到没有，太他妈漂亮了这女的……只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卫不然远远指着黛米，转头看向蹲在旁边的余晖，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跟你讲，你要找女朋友就得找这种，又温柔又通情达理，哎我想不到词语能形容，反正追起来肯定不亏就是了。”
“……”
余晖无言沉默，不知该如何回答。
怎么你也在给我考虑人生大事？
他无视了卫不然的诚恳建议，留意起黛米面前的河流。
哗啦啦——
澄泓河水逾常湍急地流动着，但更让人奇怪的点还在别处……
这里是集中了数十个难民营的捷克逊市，在这种条件下横穿城市的河流，是否有些太干净了？
很快，余晖就见证了疑问的解答。
伴随黛米不曾停歇的咏歌，环绕着她的数道水环不断颤动。
河流变得更加汹涌，那股超自然的清澈向更远处蔓延，从涓滴到浪花，冲刷着污水区域，洗濯着接触到的一切不净。
当海妖心怀希望时，世界会回应她的祈愿，净化能够栖息的水源。
“她和我一样……”
余晖眼神微动，忽然话多了起来，与卫不然分享道：
“有正向原则，但又比我乐观。”
“是吗？真牛逼啊。”
很可惜，这头总是在破防的狼人一点都不文艺，余晖为找不到人分享心绪而连连叹气。
“话说回来，她的警惕性是真不行，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我们在偷窥她，这样很容易被偷袭。”
卫不然锐评起黛米关于能源兵方面的作战能力，而后话锋一转：
“兄弟，要不你主动去找她聊聊吧。要是等下被发现我们蹲在这里听她唱歌，我会很尴尬啊。”
余晖颇感疑惑，反问：“不一起去？”
“不不不！”
卫不然连忙摆手，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你从女性的角度想想，一位男子深夜偷偷出门，冒着寒风挨着冻，就为听自己唱歌，多浪漫！”
“可要是两个人组队跟踪，那他妈就成团伙作案了啊！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他越说越振奋，遗忘了现况，没能及时压住声响。
两人对话时泄露的动静，让萦绕四周的美妙歌声骤停。
岸边，察觉异常的黛米迟疑回头，在黑暗中显露出绽放苍翠荧光的双目，像夜里的萤火虫。
海妖模样显形时，她的碧瞳挤占了其余部分的眼白，并自发泛光，呈现异于常人的美感。
“怎……”
余晖见状，刚想转身询问卫不然如何处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四肢并用、飞快爬离现场的背影。
好兄弟卫不然仓皇而逃的举动，成功在森林里制造出更多窸窸窣窣的声息，让黛米锁定了余晖藏身的草丛。
“谁在那儿？”
黛米犹豫发问，未得到答复后，她收敛海妖姿态，决定上前查看。
事已至此，余晖只能无奈地站起，头上顶着枯叶，从藏身处里走出。
“奈特先生，原来是你……为什么会躲在这里呢？”
黛米看清来者，脸上闪过惊讶情绪但又很快消失，似乎是松了口气地轻声追问道。
令人欣慰的是，她可算留意到余晖的窘况，这次交流时使用了标准中文，否则余晖又要谢谢她了。
“好听的歌声，吸引我。”余晖思索片刻，瓮声瓮气回答道。
“谢谢。”黛米礼貌性地报以微笑。
“不客气。”余晖机械式回应。
随后，现场一阵沉默，两人相望无言。
月曜河滨，半边水色空蒙，半边泮林焜黄，他们间的气氛却逐渐尴尬。
自古以来，月夜景下暗生情愫的故事不胜枚举。
但是，卫不然居然指望一个社交障碍去主动刷好感？真是太愚蠢了。
沉默的氛围还在持续。
时间足足流去十秒，余晖却还不着急搭话，侧头看向月光下的明澈河水，慢悠悠地组织语言。
黛米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那条被自己净化的河流。
“先前这儿的水质很糟糕呢，有很多生活垃圾，经常有人倾倒废弃物。嗯……不过也不能怪居民，我想以现在的背景条件，难免会这样。”
最终，黛米还是忍不住出声打破寂静。
她联想到一路的所见所闻，不禁低声叹道：
“可惜，光靠海妖的力量，仍旧左右不了战争，我只能做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安抚别人睡梦中的情绪，可是等他们明天醒来，残酷的现实还是会继续……”
闻言，余晖缄默半晌，突然无缘无故地回口一句：
“姐姐曾告诫我“初心如磐，奋楫笃行”，这话我很不理解。”
他说话间收回视线，转而盯着黛米碧绿的眼睛，平静地发问：
“卡特小姐，你的初心，是什么？”
“嗯？我……我的初心？”
黛米没料到对方聊天思路会如此跳脱，一时被问住，呆愣少顷后，撩起秀发，语气踟蹰地答复：
“你是问我这样做的初心是什么，对吗？我，其实不大清楚，也许，也许源自父母的教诲吧。”
可能是发现余晖在认真聆听，没有否定，或者笑话自己幼稚，黛米也慢慢放下害臊心理，咬词逐渐有力。
“我的父母很疼爱我，嗯……我不是指别人的父母就很无情，我是想说“溺爱”，我是在他们的呵护下长大的，为了照顾我，他们止步于士君阶很多年，直到我懂事了，爸爸妈妈才安心晋升执行官，离开本部，离开我身边。”
说着，黛米脸上洋溢起温暖的笑意，好像回忆起了和父母生活的日子：
“我的爸爸很温柔，认识的人都那么说。他总喜欢替别人解围，就算麻烦自己也会挺身而出，老是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这点挺像奈特先生你呢……啊！对不起，我不是骂你爱管闲事……”
余晖摇摇头，表示无所谓，随即补充强调说：“叫我，余晖。”
他并不喜欢“奈特”这个被能源中心强制赋予的姓氏。
“嗯，我明白了，余晖先生，你也称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黛米颔首浅笑，接着娓娓而谈：“总之，我很尊敬和钦佩我爸爸。小时候，训练营教化的思想，让我不理解他的做法，我曾经缠着他问，为什么要卖力地帮助毫不相干的人，是想以后获得对方的帮助吗？是给未来人脉的投资吗？而爸爸则引用他听过的话，来给我答复……”
黛米停顿一会儿，视线对上余晖面具下空洞的黑眸，神情真诚，双手指尖相抵，轻声细语道：
““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想给别人撑伞。”，我想，也许正是这句话，成就了我的初心吧。”
她的言语之中满是殷切，表达出的情感，久久萦回余晖心间。
不同于曙色口中晦涩难懂的谚语，黛米提到的这句话直观易懂，给余晖迷惘的自我认知带来一番冲击。
原来，不是任何善举都需要找到回馈自己的利益。
善良本身，就是一种收获。
恪守本心，不与世沉浮，不在阴暗里堕落，本就是一种追求。
余晖当然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只是一直都缺少说服自己内心的理由。
原本他以为自己是下意识顺从姐姐的教诲，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真正让余晖始终不愿向现实妥协的原因，随着黛米传达的念想而呼之欲出。
其实他和大部分善良的人一样，根本没有也不需要理由，他就是不喜欢冷眼旁观别人在痛苦里挣扎，他就是不喜欢顺着能源中心的命令去传播战火。
余晖能体会到受害者的感受，所以他不想置身事外。
只是想为别人撑伞，这或许才是余晖的初心。
姐姐真是了不起。
思绪通顺后，余晖第一反应是感慨曙色强大而纯粹的心境。
印象里，姐姐可没有人来加以引导。
“很厉害。”
余晖渐渐抚平混乱的心思，长舒一口气，默默点评道。
“不好意思，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黛米脸上飞扬的神采骤然黯淡，被对方似乎很敷衍的话弄得有些窘迫。
但很快，余晖接下来的话让黛米神色有所变化：
“你爸爸恪守本心，很厉害。你明确了初心，也很厉害。”
余晖回忆曙色说教时的语气，笨拙又生疏地组合着词汇：“你说你做的事无关紧要，我觉得不对。”
“姐姐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能源兵，可以做到问心无愧，就很了不起，很厉害了。”
每当余晖要抒发的意思较为复杂时，总会回想曙色的语录，这就好比某些角色在说话前总要加句“奶奶曾经说过”、“沙特阿拉伯有句谚语”之类的前缀一样。
他的话让黛米安静思忖了几番，半晌才回过神来，眼眸晶亮，冁然而笑道：
“余晖先生和你姐姐，真是博古通今呢，知道好多中文俗语。”
“是姐姐厉害，我英语讲不好。”
余晖很有自知之明地回答，同时心中懊恼刚才的用词真没有文化造诣，和姐姐差距太远了。
“嗯……我的英文还行，至于中文，比较差。”
黛米此时似乎心情很好，就连语调也变得轻快：
“要不……加个通讯好友？以后你教我中文，我教你英语，这样……可以吗？”
其实她的中文水准很不错，至少比余晖强得多。
直到话音刚落，黛米才意识到这个举动有些暧昧不清，顿感脸颊发烫。
“好的。”
余晖倒是没有多想，不假思索便接受了提议，内心颇受鼓舞。
看起来这次交流的情况很顺利，他心想。
因菲德环通讯频道单上又多了一个好友，终于不再只有曙色或房东、商店老板等外人的编号。
这将是他未来发展人脉的跳板，是第一个节点，这进展具备里程碑般的意义。
谢谢你，黛米。
余晖摩挲下巴，心中隐隐冷笑：“下一个就是你了，卫不然。”
但是他也明白是黛米解开了自己懵懂的心结，便颇具诚意地郑重道：
“你是个好人。”
“嗯……谢谢？”
黛米茫然皱眉，只觉听到的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而且平常这话好像都是她对别人说的。
气氛再度沉凝。
余晖正寻思如何让对方介绍朋友给他认识时，异变突发……
咕咚——
他的心脏急剧收缩，熟悉的轻微窒息感再度占据胸腔。
浑浊眼球晃动着钻出血管间的缝隙，旁侧的肌肉组织开裂，藏于其中的尖牙寒光闪烁，勾勒出阴森的笑容。
“午安，寄主。”
沉眠了一段时间后，塞努诺斯再度苏醒了，尖锐又扭曲的嗓音，如剐蹭玻璃般刺耳，让闻者抓狂。
“共鸣，将我，唤醒……此刻，你我，牵绊，更加紧密。”
塞努诺斯愉悦怪笑，口吻不再如同梦呓，那不祥的生命力似乎比往昔更加可怕。
余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因受到打搅而颇为恼怒。
下一刻，塞努诺斯视线急转向前，穿透血肉阻隔，直视着余晖对面的黛米，目光贪婪而饥饿。
“呵呵呵，海鲜……”
“心脏闭嘴，不要坏了我的好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