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康可不知道刘德喜平白给他招了个大敌,行在路上,除了不能喝酒,每日与人较量拳棒,打熬筋骨,倒也乐在其中。
过了潼关之后,车队向东又行了半月,终于到了中都城外。
完颜洪烈归心似箭,完颜康到此也忍不住起了思家之情,于是隔帘拜别持国上人,又派耶律留哥先往礼部和兵部销差,父子俩带着汤祖德等亲兵,直接穿城叩关,回到内城西海子河边的赵王府。
守门的下人事先未得通知,忽见王爷父子一起回来,都吓呆了,赶紧大开府门,又喊人到后院给王妃传话。
等王妃闻讯赶出来时,父子二人已经进了二堂,夫妻母子见面,亲热痛哭场面自不须多言,尤其是王妃见到完颜康后,如获至宝般紧紧拽在身边,叫一声“我儿”,便掉一串泪珠。
弄得父子两人都是诚惶诚恐,搜肠刮肚的好言相劝。
稍后又有中官前来传旨,道念及赵王出使辛劳,准其修整一日,明日再入宫述职,完颜洪烈谢了旨意,送走中官,在前面安排好一应事务,又回到后院,与妻儿一起开席用餐,一家子其乐融融。
完颜康也难得规矩一次,没有喝多,席间完颜洪烈只简述一下出使经过,其中凶险只字不提,又道马、丘二位真人,已经治好了康儿的怪症,这次回来便不必再走了。
喜得王妃心花怒放,只说要在府中再起一座道室,专门供奉王重阳真人和马、丘几位道长,完颜康赶紧拦住,王重阳还则罢了,老马、老丘还没死呢,哪受得了活人香火。王妃一想也是,心下很是遗憾,只好再等几年罢。
话题一转,又问起完颜康在山上的趣事,完颜康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总不能把喝酒,吃肉,打赵志敬这些破事摆上台面,只好信口胡诌。
道全真七子如何看重自己,隔三差五开小灶,在三代弟子中力压同侪(赵志敬想哭)。
又如何学以致用,在山下开了个粥棚,施舍南北过往客人,善名远播(二十八寨想哭)。
甚至还有一个南边来的大宗师,如何哭着求着要收自己为徒等等,说的天花乱坠。
王妃只管笑眯眯的听着,兴起处,完颜康又亲自下场,给母亲表演了一套全真掌法。
“康儿,你这一招,怎么跟仙女跳舞似的,全真教的武功,还有这样的吗?”
忽然王妃发出疑问,却是完颜康平时使惯熟了,竟在全真掌法中插了一招古墓派的“贵妃醉酒”,姿态婀娜,一下子便让王妃发现不对。
完颜康停手,尴尬道:“可能是使错了吧,我下去再练练。”
由来母亲对儿子之事最是敏锐,王妃面露狐疑,总觉得其中似有问题,最后完颜洪烈在中间打圆场,把此事岔了过去。
等吃完饭后各自安寝,王妃坐在床前,兀自神思不属,询问完颜洪烈道:“王爷,听说全真教也收女弟子,你说康儿平时,会不会跟她们有接触?”
实在是那招古墓拳法,女人味十足,完全不似一个大男人能打出来的,才让王妃不得不多想。
完颜洪烈知她心思,笑道:“其实康儿年纪也差不多到了,之前说是出去治病,如今病好回府,是不是也要跟大家交代一下,你那些好朋友,家中若有适龄儿女的,可以请过来聚一聚。”
一语点醒梦中人,那王妃虽然生性娴静,又是南朝出身,平时不好交流,但地位摆在那里,多年人情来往,也积攒了一些闺房人脉,都是跟她一样喜欢谈佛论道的朋友。
平时完颜康父子不在,大家知她苦闷,轮流上门谈心说话,如今爱子病愈归来,设宴显摆……那个答谢一番,亦是情理之中。
第二天一早,完颜洪烈入宫述职,完颜康还在睡大头觉,却被王妃直接从被窝里拽了出来,迷迷糊糊的洗脸漱口,胡乱吃了点东西,便被按在一面铜镜前。
先打散头发,重新梳洗一遍,让八个巧手丫环跪在身后,仔细编扎,绑成密密麻麻的小辫,每一根上都垂缨挂络,留出两络垂在颊侧,其余挽到头顶揪成一束,拿篦子一根根篦的齐整,再用一个八宝紫金发笼束了。
然后四名老嬷嬷上前,捧起一张睡眼惺忪的大脸,小心翼翼剃净胡茬,拿两根绳绞去汗毛,然后一层层的敷粉,描眉,画眼,晕颊,点唇,一套程序走完,再给额间系上一块二龙斗宝的明黄抹额,打完收工。
最后又有六名女官,捧着四个托盘,摆满衣服,首饰等物,王妃亲自摆驾坐镇,让完颜康站在镜前,从里到外,一套接一套,边换边评论。
“这件可以,配狐裘大氅,更显富贵气象。”
“那件也不错,金丝团蟒,威武霸气。”
“这里要加块玉,用碧玉才见文彩。”
“那边要插根簪,非金簪不足衬风流。”
“胸前再挂块金锁,这就更好了。”
完颜康被牵丝木偶般摆弄半天,早就清醒了,若在别处,只怕早就一顿乱拳打将出去了,可看着老娘兴致盎然的表情,透着平时少见的高兴,无奈之下只好咬牙强忍。
又过了一柱香时间,总算打扮完毕,但只看镜中那人: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眉勒二龙抢珠金抹额,身穿二色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攒丝长穗宫绦,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脸若桃瓣,眼如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有诗为证:
只因酒醉闹山门,富贵乡中走一程,不知谁家浪荡子,换了杀生破戒人。
“娘!洒家穿成这样,羞也羞死了!”
完颜康委屈大叫,王妃却拍手称好,并警告完颜康,待会谁家谁家夫人小姐要过来谈经论道,你要在旁边陪着,万万不能失礼,否则回头我定要打你板子。
她本是乡村教书匠的女儿,生平想到最厉害的征罚就是打手板,此刻用软软糯糯的南方乡音说出来,任凭完颜康如何不满,也硬不起心肠拒绝,只能暗叹一声,随它去了。
向晚时分,完颜洪烈从宫中回来,神色有些沉重,显然是国事缠身,心情不振,在府门前甩鞍下马,上台阶时,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似要把白日的郁闷一骨脑吐出来。
谁知几乎同时,听见旁边石狮子后也有人叹气。
完颜洪烈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台阶下的护卫吓了一跳,连忙拔出兵器涌上前来,高挑灯笼一照,只见一个人影从石狮后面走出。
完颜洪烈定睛一看,第一眼还以为是看错,情不自禁揉了揉眼再看:“康、康儿?”
不是完颜康又是谁,还是白日那身打扮,却透着肉眼可见的疲惫,没好气的白了完颜洪烈一眼:“想笑你就笑,洒家反正不在乎了。”
完颜洪烈强忍心中古怪,挥手令护卫退下,上前问道:“你躲在这里干嘛,险些吓为父一跳。”
完颜康面无表情道:“我刚接完客。”
完颜洪烈离得近了,又道:“是……是你娘,给你打扮的?”
扑哧一声,险些笑出来,扭了头才忍住,一拍完颜康肩头,重重道:“辛苦了。”
“心不苦,命苦。”完颜康有气无力往台阶上一坐,想起白天里那些贵妇人,一个个好似穿花蝴蝶般在自己身边飞舞,评头论足,说说笑笑的场景,就莫名回忆起梦里前世,被自己打死那个屠户案子上挂的猪肉。
关键还有一双眼睛,看似温柔,实则坚定的盯着自己一举一动,连偷个懒的功夫都没有,一天下来,感觉脸都不是自己的。
完颜洪烈见状,陪着儿子撩衣坐下,劝道:“你娘这一年多实在想你狠了,先由着她几天,等这波劲头过去也就好了。其实你娘也不容易,你在山上,为父一办差事,她一个人在府里,孤零零连个说话的人没有……”
经过完颜洪烈一番开解,完颜康才平复心境,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今天也熬过去了,洒家上一辈子也没个爹娘疼,这辈子受了骨肉之恩,就当还债吧。”
第二天一大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王府花院里,完颜康光着膀子站在假山上,斩钉截铁的挥手大叫,而下面只见莺莺燕燕一帮丫环嬷嬷,捧着各种衣服首饰,梳洗用具,乱糟糟朝上喊叫:“小王爷,快下来。”
“小心啊,太危险了。”
“什么不可能。”只见王妃容光焕发带着两名丫环走来,道:“昨天走的时候,已经都说好了,朱待郎夫人今要带刘尚书夫人过来,挞赖千户夫人要带娄室将军夫人过来,梁国夫人还要带齐王妃过来,这些夫人的相公,都是你父亲在朝中的同僚,难道要为娘拒之门外吗。”
“哪有那么多夫人,洒家又不是窑子的相公,要她们来看个鸟啊。”完颜康气的口不择言。
“呸呸呸!”王妃气急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肮脏话,你下不下来,不下来我……”
“就不下来,除非你放我出去。”
王妃一怔,忽然眼眶一红,就开始吧嗒吧嗒掉泪。
身子一歪,旁边的丫环连忙上前扶住,便开始泣声道:“好啊,我知道你长大了,不原听为娘的话,好,你走吧,你们都走吧,父子俩都是这样,一出去便不见踪影,从来不把别人放在心上,索性就让我一个人在府里修心向道,以后都不要再见,还落得个干净。”
绝招一出,完颜康顿时溃不成军,嘿然一声,气得蹲在假山上直抓脑袋。
向晚时分,完颜洪烈又从宫中回来,同样时间,同样地点,刚想叹口气,下意识的停了停,便听一声叹气声又从石狮后想起。
“什么人!”“王爷小心!”
护卫们打着灯笼又冲上来。
“没事,下去吧。”完颜洪烈挥退众人,走到完颜康身边蹲下,道:“今天这身,倒是……很气派!”
想方设法夸了一句,完颜康半点反应都没有,反而问道:“爹,这偌大中都,有多少官员,家里有多少夫人?”
“这个?”完颜洪烈倒吸一口冷气,道:“那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娘不会都请了吧?”
“离咱家最近的寺庙是哪座,贫僧想去看看。”完颜康双手合十。
“康儿,你可别胡思乱想!”完颜洪烈惊道:“让我算算,其实能跟咱家来往的也不多,顶天也就百八十个,你娘一天请三桌,最多三天也就请完了,我再去劝劝她,你再忍一阵就好了。”
说完微一犹豫,又压低声音道:”其实是你不会哄你娘,你娘这人天生心善,最见不得什么小猫小狗的受伤,特别是小兔子,你去随便找只兔子,弄断一条腿,交给她治,等伤好了,也处出感情了,到时有了寄托了,就不会天天盯着你了。”
完颜康双眼空空,本已看破尘世,闻言好像余炽里蹦出个火星,陡然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完颜洪烈嘱咐道:“不过你不要太刻意,至少等这几天过去再说。”
完颜康终于有了一线生机,自是无有不允。
安抚好儿子,完颜洪烈才有功夫,为自己叹了口气,完颜康想着刚受了老爹人情,当没看见有些不好,便道:“孩儿见爹这两日面带愁绪,不知所为何事,不如讲出来,让孩儿也替你分分忧。”
完颜洪烈苦笑一下,道:“军国大事,我都无能为力,你又有何办法。”
想到完颜康也亲事经历过,便简单一说,原来还是西夏那当子事,西夏一直对金称臣,越王李安全公然弑君篡位,分明是打大金的脸,朝中得知此事后议论纷纷。
以三王子完颜洪熙为首,众多大臣都要求马上起兵讨伐,而完颜洪烈却认为此时金国之患在于蒙古诸部,力主承认李安全的皇位,重新遣使订交,然后合兵伐蒙,两边争论不休。
明昌皇帝年事已高,虽然不喜征战,但耳根子软,喜欢听人多的一方,任凭完颜洪烈如何苦口婆心,痛陈厉害,始终拿不定主意。
“这么说来,要打仗了?”完颜康一拍大腿道:“还不简单嘛,你就找皇爷爷要求独领一军,管他胜仗败仗,有仗就抢着去打,打着打着,大家都习惯听你的话,到时候想怎么做,还不是有你决定。”
完颜康这番话可谓前世经验之谈,完颜洪烈心中一动,觉得还真有几分道理,不禁暗暗琢磨开来。
转过第三天来。
下午时分,完颜康一身花花绿绿,脸上挂着假笑,木头人一样陪王妃站在府门送客,这还是今天的第一拨,心里喃喃自语:“忍吧,忍吧,总之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正在这时,打长街口处泼喇喇闯来一枝马队,为首一匹黄膘马上,坐着个貂裘狐帽,冰雪可爱的小美女,手挥小皮鞭。
老远看见完颜康站在府前,就是杏眼一亮,喊道:“完颜康,你回来了,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
完颜康闻声扭头,暗道一声:“卧槽。”
转身就想走,若是平时还罢了,可如今打扮成这副模样,被这小魔星看见,怕不要被活活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