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世子者,姓完颜名康,嗣朝嫡派,备位公侯,性疏而好义,名达而旷身,走马章街,不奉兰台之诏,明德下士,常怀吐哺之恩。
继闻此事,复怒冲冠,乃发意气于北斗,竟剖肝胆于昆仑,挽天河以洗昏昏,力非堪任,挟泰山以讨昭昭,义岂无人。
遂与金刚寺法师名子聪者,并倡此祭,于是年是月是日,设坛天香湖畔……”
完颜琴挤在人群前列,耳听着台上一连串吹捧完颜康的话语,眼看着周围百姓纷纷敬佩膜拜的神色,既觉自豪,又感心疼。
堂堂王府世子,天天飞鹰走狗,寻欢做乐都来不及,没来由的非要惹这么多闲事,还次次都弄得遍体鳞伤。
让人跟着提心吊胆,却又越来越难舍难离,但觉心中千头万绪,难以尽述,只能化做一声怅然叹息。
就在完颜琴全神贯注之际,一个高高瘦瘦的白袍人影,不着痕迹挤过人群,悄悄站在她的身后。
站在完颜琴肩头的红鸟,首先发现不对,歪头来看,便见一块黑布兜头罩下,刚叽了半声,就被整个装进一个袋子里。
完颜琴愕然回头,只见白袍斗篷下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面孔,赫然正是当日在醉八仙店里遇上的那个波斯胡人,不及惊呼,那胡人已闪电出手,担住完颜琴咽喉,眼中杀机闪现。
来人正是霍山,他曾经修练过一种天竺奇功,能将全身穴位要害任意转移,从而抵抗致命伤势,之前两番在完颜康拳下重伤,都是依仗此功假死逃生。
而他现在过来,其实也不是要继续对付完颜康,毕竟在同一个人手上惨败了好几回,心中也实生惧意。
皆因之前见识了完颜琴指挥红鸟伤人的场面,又想起峨默所说,此鸟与传说中“不死鸟”极为相似,于是起了贪念,杀了个回马枪,一举将红鸟捕获。
等再想对完颜琴下杀手时,忽然心中一动:“这女人是那小王爷的情人,不如拿她当人质,交换我的手下和货物。还能再讹一笔重金。”
他千里迢迢东来,无非为了金银财宝,如今货物被抄没,党羽也尽数被擒,孑然一身,就此狼狈回国,实不甘心。
当下反手将完颜琴往怀里拉,准备先把人掳走,哪知刚一动手,忽觉胸前有异。
低头看去,只见一柄半尺多长的剑刃,竟无声无息划入胸腹之间,而剑柄则在完颜琴手里紧紧攥着。
霍山犹自不敢相信,还抬眼去看完颜琴时,背后又是一股排山倒海掌力疾击而至,正中后心。
顿时往前一扑,喷出一口血雾,再顾不得完颜琴,挤进人群落荒而逃。
后来之人正是刚刚赶到的阿尺,见完颜琴被人制住,立时发掌相救,她的铁掌功是名家所传,刚柔并济,专破护体气功,那霍山先是胸腹中剑,又被她从后一击,几乎五脏俱裂。
提着一口气逃出险地,先用“阿片”药物镇住伤势,再昼夜不停打马回国,寻得名医救治,总算保住一条性命。
可惜身手已大不如前,再做不得强盗生涯,无奈之下,只得隐居山野,闭门课徒为业,尤其是吸取今日教训,悟出一套近身刺杀的袖剑功夫,并精研驯鹰之术,仗之教授出一群精锐手下,此后竟也威震列国,成了一代宗师。
“郡主,你没事吧?”
阿尺救下完颜琴,赶紧询问。完颜琴惊魂未定,看见在地上扑腾的布袋,赶紧捡起来,放出红鸟。
那红鸟也吓得不轻,躲进完颜琴怀里就不肯出来。
完颜琴应了声:“没事。”
再去看时,只见人头簇动,哪还找得到霍山身影,便是刚才一阵扰乱,也因为发生太快,只引来周围数十人惊慌侧目,对全场人群影响有限。
完颜琴手中匕首,正是先前刺伤完颜康那柄,被他取下后,顺手就交给完颜琴拿了。
刚才情急一下,随手一挥,竟然入皮肉如破丝绢,游刃有余之感,让完颜琴立刻意识到这匕首不凡。
就手用黑布把匕首上的鲜血擦干,放在眼前细看,阿尺也从旁探头看来,只见这柄匕首长约半尺,刃身狭长,与其说是匕首,倒不如说是一柄短剑。
剑身光滑泛青,也没什么标志,两人翻来覆去,最后解开剑柄绑绳,才在剑柄上发现两个绿豆大小的刻字。
“独孤?”完颜琴认道,却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说,用这剑的人,会孤独一生。”阿尺胡乱猜测:“难道是诅咒。”
“那给你吧,我不要了!”
完颜琴吓了一跳,赶紧扔给阿尺,阿尺也不敢要,退步一让,短剑直直插在地上,直没至柄,两人面面相视,想要又不敢,扔掉又舍不得。
最后完颜琴道:“我先把它收起来,以后再看看给谁吧。”阿尺赶紧点头。
“……祈天人兮驭六龙,悬明珠兮佩长虹,转福祸兮消此业,普甘霖兮与世同,魂魄安兮江山固,湖海清兮万民从。
此意此情,诉诸冥冥,门开地户,诏敕天庭,胁生双翼,脚踏青云,千山万水,且顾且行,天道无亲,轮回早定,乾坤有报,善恶分明……”
子聪声音越念越急,一篇祭文渐至尾声。
孛龙子在台下带领众傩师焚香摇幡,跪地叩拜,齐声长呼:“天神庇佑,地神庇佑,山神庇佑,水神庇佑,四季四神庇佑,八方八灵庇佑,三山五岳之神……十二时辰之神……周天星斗之神……”
人群外围的僧众则拿出木鱼,笃笃敲响,密如连珠,口念阿弥陀佛不停,仗着人多势众,回声汇聚,在空中嗡嗡作响。
只把个孤身只影的苗天师急得抓耳挠腮,急中生智,跳到法台前,当众拔剑便舞。
脚踏七星,口颂道门至高雷霆祈雨神咒:“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佐辅雷公,五湖四海,莫不朝宗,神符命汝,各须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
施展平生本事,将剑光使得遍体飞舞,如一团烂银也似,也自有一番威势。
如此四教合力之下,唬得场间群众个个心摇神动,莫不手捧莲花,举过头顶高呼:“世子保佑。”“世子保佑。”
嵬名公子一行人站在人群中,周围人纷纷动作,顿时显得格格不入,赵巧兰也陪在旁边,嵬名公子道:“巧兰姑娘,我不习惯这些法事,能不能带我们找个僻静地方。”
赵巧兰左右一看,觉得右边山坡位置不错,便道:“公子随我来。”引着嵬名公子众人往那边而去。
刚走出人群,忽见旁边也有两名女子正走出来,两下一照面,都是一惊。
“嵬名大哥?”“琴郡主?”
“巧兰?”“阿尺姐?”
顶层红帐之内,完颜康三下五除二将剩下食物干掉,打了个饱嗝,觉得状态不错。
又听得外面声音越来越急,便站起身来,对众人道:”你们赶紧下去,别妨碍洒家登台。”
帐中众人连忙听令,从后面出帐下台而去。
耶律楚材临走时,又被完颜康叫住,吩咐道:“侍会儿看洒家手势,我伸手一指,你就赶紧点燃雷火,把石碑给我炸出来!”
石碑?耶律楚材微微一愣,才想起光顾着关心完颜康的伤势,还没来得及跟他细说计划有变。
便要回头来说,只听外面已经在喊道:“恭迎完颜世子登台!”
完颜康赶紧挥手赶人:“快走,快走。”
又被张文谦一拉,只好出帐而去。
出得帐来,耶律楚材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他看书信时,只以为世子要自己造出些动静,来配合大祭。
想到石碑这种东西旷时废日,破绽又多,史书上太多类似之事,实难取信智者。
还道世子只是打比方,所以当张文谦提议改用水雷时,便一力赞同,怎么现在听世子口气,好像要拿石碑有大用似的?
不过这也难不到他,只须等大典完结,与世子沟通好后,重新找匠人秘密刻碑,乘夜沉入湖中。晚个三五天,再捞起来,一样可以自圆其说。拿定主意,便跟张文谦等人下楼而去。
“恭迎世子登台。”
子聪收好祭文,朝红账里喊了第二声,心下有些没底,不知道完颜康恢复得如何。
沉吟片刻,正要喊第三声时,只听帐里轻咳一声,人影晃动,顿时心中大定。
随着这两声喊出,台下各种声音同时停止,无数道期盼视线纷纷投向法台之上。
外围山坡处,完颜琴抓着阿尺的手,激动不已道:“出来了,阿康要出来了。”
又担心完颜康的伤势,皱眉道:“怎么不多休息一会,那个圣子也是的,催这么急干吗?”
阿尺安慰道:“还能站出来,就说明并无大碍,再说这种场面,他再不出来,风头不是要被别人抢完了。”
完颜琴一想也是,便闭嘴静等。
旁边的嵬名公子好奇的看了过来,正要询问这位赵王世子跟完颜琴是什么关系,还没张口,忽然一阵狂风扑面刮来,霎时飞沙走石,烟尘四起,连忙抬手遮面。
这一阵风来得又急又大,呼喇喇作响,掠地从人群中疾扑而过,毫无防备的众人立时东倒西歪,有目难睁。
最后穿过人群,直卷到法台之上,子聪和几名侍僧也立足不稳,纷纷用手把住台桩,闪身躲避。
可那一袭红帐目标太大,质地又轻,顿时被吹作一团,当中的完颜康刚理了下形象,还没弄清楚发生何事,只听呼呼风响,早被红帐一下子裹缠在其中。
心中不由一惊,这三层法台可不低,若被带跌下去,难免受伤不轻,连忙扎个马步,双手使劲一扯,哧啦一声,将红帐撕开一条口子,先探了一条右手臂出去。
无巧不巧,子聪念祭文时,将法杖插在台口,此时被狂风一卷,晃了一晃,扑得飞将起来,便往完颜康飞去,刚好落在右手心里抓。
随即完颜康又将头和半个身子伸将出来,另一只左手也从红帐下伸出,往胸前一回,想把折腾不休的红布揽住,顺势右手拄杖落地,但听叮当一声,金钟鸣响,响彻空中。
此时台下风势已过,所有人闻钟抬头,只见法台上站定一人。
面貌俊如童子,长发飞舞如云烟,身披大红袈裟,鲜红如血,左手持金钟法杖,右手当胸竖掌,身后数丈长红布随风摇曳,如神如魔,似有扶摇青云,直卷九天之势。
霎时间竟全都看得呆了。
却说峨默正在西边树林里苦等,忽然不知为何,心里一下子觉得轻松了许多,好似被从猛兽毒蛇注视下被解脱出来一样。
正自惊疑不定,那边蔡八儿换了衣服,大步走来,笑道:“波斯先生,咱家这回赚点小钱,也算有你一份功劳,过来一起喝一碗吧。”
峨默正待推辞,忽然目光一凝,只见远处那法台上红影晃动,不由一惊道:“蔡将军,你看那是不是信号!”
蔡八儿抬头看去,顿时叫道:“别喝了,赶紧拉绳。”
飞步跑回树下,掀开油布,露出几块绞盘机关,其他人也赶了过来,慌慌张张把油布整个拖开,把绞盘吊起来固定好。
峨默也往这边在跑,连声大叫:“快拉,快拉。”
“兄弟们动手。”蔡八儿捡起绳头,往肩上一背,大喝一声。
众人同时发力,拽起绳子往前便奔,几块绞盘同时哗啦啦作响,牵起湖中长绳,猛的一紧,随即往回一抽。
便听轰然一声巨响,从湖西岸到湖东岸,随着第一枚水雷炸开滔天白浪,然后第二枚,第三枚次第炸开,仿佛一条白虹蜿蜒横渡整个湖面。
一十八声巨响之后,直达法台之前,又往回再炸三响。
最后一响离岸约一丈之地,威力更甚之前。竟将浪头掀起十余之高,满天大雨朝岸上直泼而去,内中更隐约听见似兽非兽的吼叫之声。
耶律楚材和张文谦脚刚沾地,便被震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到,面面相觑,都是一惊:“怎么提前了。”
海云和完颜合达,燕山奴,常百草亦是震惊不已,凝目前望。
这时岸边的人群,无论百姓还是僧道,俱都被炸慒在当场。
只有耶律楚材提前安插在其中的人手反应过来,纷纷大叫:“白龙出水,来参拜世子了。”
类似声音此起彼伏,一众百姓正六神无主,不由自主也跟着一起大喊,纷纷朝着高台下跪,叩首不已,甚至痛哭流涕。
僧众那边,几个住持聚在虚照方丈身边,各自惊慌发问:“是龙吗,谁看清楚了。”
“我听见龙吟了,肯定是龙,否则哪有这么大威风。”
虚照方丈断喝一声:“不要吵了,此乃大威天龙,专为贺佛子降世。大家随我上台参见佛子。”
便带领为首众僧,快步往法台上行去。
苗道润赶到湖边,只见湖水泛着一圈圈涟绮,再找不到半点刚才的动静,心下生疑,扭头望向高台:“当世绝无这么厉害的障眼之术,难不成这小子真有如此法力!是了,我刚才也在念雷霆祈雨神咒,这里面须得有我一份功劳。”
转身也往台上便奔。
半里地之外,一队中官和禁军正骑马往这边飞奔,那中官手托黄绫圣旨,神色急切,视线中刚刚可以看见法台和黑压压的人群时,忽然连串巨响,仿佛天崩地裂一般,吓得惊马乱嘶。
众人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把马匹控制住,那中官骇然面朝发声方向,眉毛连跳了好几下,忙传令道:“快下马,随我步行去见世子。”当先便跳下马来。
法台之上,完颜康从头到脚都被淋湿,抹了一把水,好在这时风也停了,红账也于是顺下来,正想往前走时,却见子聪跑过来,嘴巴张合,却听不到出声。
便问道:“你说什么?”
哪知一张嘴,却赫然发现,连自己的声音竟也听不到半点。
原来那台上为了扩音之用,挖了一层共鸣空箱,两侧还放了扩音弧板,刚才爆炸声传来,别人还没什么,当场把两人都给震聋了。